紅杜鵑
〈132雪茄煙〉一九七六年九月八日深夜。北斗傾斜,銀河恍惚。中南海,一面摔成了三塊的穿衣鏡,在月下閃爍著鋒利的冷光……

一九七六年九月八日深夜。

北斗傾斜,銀河恍惚。

中南海,一面摔成了三塊的穿衣鏡,在月下閃爍著鋒利的冷光。

南海的北堤,豐澤園一片縱橫交錯的黑瓦,像潛伏著的一群鱷魚。

堅守了七百餘年,披著厚甲的飛簷,在黑暗中默默地舉起手臂,像從暗堡裡鑽出的一隊兵俑。

從厚重的窗簾裡漏出的燈光,曲曲折折,或斷又續,刻畫著難以隱蔽的焦慮和惶恐。

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毛澤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豐澤園大門兩邊的一對石獅,披著滿頭的冷露,頹然趴倒在慘澹的月光下,像中了致命的箭矢,流淌出一灘稠濃的黑影。

貓頭鷹,巡夜的更夫,在瀛台的楓林深處漫遊,隔著南海靜謐的湖水,不緊不慢地送過來一聲又一聲的啼叫,單調,悠長,淒厲。

菊香書院的四合庭院裡古柏森森,飛簷層層,大白天也是葉影婆娑,入夜就更是陰冷寂靜。

四合院的東側是毛主席的書房。燈光昏暗,四壁書架上的線裝書,整整齊齊,密密麻麻,像秦始皇的千軍萬馬,素甲素旗,肅然無聲,魂兮歸來,靜候帝皇靈車的萬里回鄉。

毛主席的臥室位處菊香書院北頭,門窗朝南。窗外的一排紫丁香開得興旺,紫花和白花在朦朧的月光下紛雜交錯,飄散出陣陣香氣。不是蘭花那種清幽纏綿的暗香,而是像奧地利宮廷舞會上的那種雍容富貴的馥郁。

但景隨情移,情景相生,此刻這怒放的紫丁香既不是清幽纏綿,也不是雍容富貴,而是令人聞到殯儀館大廳裡噴灑的那種芳香劑。你龜縮一隅,你屏住呼吸,沒用,那香氣掠過死者粉彩鮮豔的臉頰,轉彎抹角,不遠萬里,將死亡的氣息灌入你的肺葉,灌入你的神經系統。

毛主席躺在一張木架雙人床的外側,床的內側像一個書攤,凌亂地堆積著他常讀的書籍。工作人員可以整理老人家的被褥,但沒人敢染指領袖的書籍—每一頁、每一行都和中華民族的命運息息相關。

四根床腿下分別墊了一塊五寸見方的砧木,以適應主席高大的身材。毛主席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本白的棉毯,使用多年,毯邊磨出了絲絲散線。

毛主席的保健醫生李志綏博士和貼身護理張玉鳳女士躬身站在床邊,憂心忡忡。毛主席躺在一張印尼馬蘭草編織的席子上,草席下是大興安嶺厚實的杉木板,不翹不裂,吸汗透氣,翻身俐落,臥坐自如。

這是主席終生的習慣。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毛澤東主席首次訪問蘇聯,下榻於克里姆林宮的沙皇臥房。沉陷在天鵝絨的席夢思裡,毛澤東一夜輾轉反側,睡不著,不由得長歎一聲:「這不是跟我打游擊戰嗎,你進他退,你退他進!」KGB在那臥房裡安裝了竊聽器,客人的抱怨立刻被呈報給了史達林,第二天的雙邊會談便直率得多了。

床頭立著一台銅柱的落地燈,巨大的絹絲燈罩散發出金黃色的柔光。

床的對面掛著一幅齊白石九十歲那年畫的立軸〈蒼鷹圖〉。那鷹獨立懸崖,目光炯炯,利爪下一片空白,供人想像那深不可測的峽谷。但這位在中國現代史的長空展翅翱翔了半個世紀的梟雄終於垂翅閉目,奄奄一息。

傍晚時,政治局常委們一個接一個,來到主席的床邊,聆聽主席的臨終囑咐。江青還彎下身子,抱著主席的頭,在那寬闊的前額上深情地一吻。但她雙手的位置卻被細心的張玉鳳注意到了:江青右手托著主席的後腦,左手卻蓋住了主席的口鼻。

幸虧只有那麼一吻的時間,否則張玉鳳一定會上前干涉。

常委們退出了臥室。
「李醫生,你看到了嗎,剛才江青左手的動作?」張玉鳳把李醫生拉到一邊,壓低了聲音,但壓不住氣憤。
「看到了,」李醫生說。
「她是不是想要—」
「不是。」
「那她為什麼—」
「估計是分居的時間長了,不習慣那氣味了。」

夜深人靜,常委們聚集在菊香書院西側的會客廳內,壓低了嗓音,緊張地討論著主席的後事。

主席的眼皮薄而皺,蒙著兩顆突兀的眼球,彷彿一對等待著揭幕的雕塑。臉皮下,厚厚的、沉沉的,像打濕了的棉被。石蠟般的耳輪,淡黃間隱隱地透出青藍的脈絡。鼻孔乾枯,鼻毛雜亂,像被田鼠廢棄了的洞穴。上唇乾癟,被一顆殘剩的門牙挑起;下唇疲軟,耷拉在光禿的牙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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