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雲記
光暈

(節錄)

……燈樹立在床、床頭櫃和衣櫃之間。綿軟的光氛在床的右沿鋪灑一片銀色沙灘,又彷彿一條芬芳細膩的大腿擱在那兒。他小時候雖不愛讀書,卻喜歡鑿壁引光和囊螢映雪的傳奇故事。

燈下他微笑翻閱《讀者文摘》的莞爾小集,還難得認真看了兩篇較長的文章。書頁上有好似女人肌膚若有似無的金色細毛。不知不覺和衣而眠。

惡夢與尿急像兩部競飆的車把他壓在顛簸的馬路上,身體動彈不得,頸背下墊著兩個既不鬆軟也不紮實的大枕頭,枕上印有某某醫院四個大字。

膨脹的膀胱急速排空,他站著不動,等伴隨而來的失落與虛空放對了地方才輕緩走回床舖。

寵愛自己一個多月後,他把房子分租給一個叫KC的年輕人,他聽見馬桶沖水聲就會跑來敲門,「大哥!說個故事給我聽!」像嗑了藥,瘋瘋顛顛,一碰就要哭的樣子。他看得出他會是這樣子,他故意不找正常人當室友。

他跟他說某電台週一到週五有兒童床邊故事。這一說才記起他是在小黃上面聽的,晚上八點半,孩子上床的時間。

「不要!我要真的人講真的故事!」一百八十多公分的大男生撒嬌。

他怕了他,只得把尿留到天亮臭爆了才沖,一時驚醒給忘了。他從床上伸出右腳踩熄燈光。自從買了八百個天燈夜夜浴燈而眠。

故作禮貌的兩響敲門聲不斷。

他拒載乞丐、酒鬼、失眠迷幻者。

「請問你有OK繃嗎?」KC的女朋友喬琪以小紅帽惹人憐愛的童音誘使他開門。

他把OK繃推到門板下。

「你有沒有聽過眼睛的故事?」喬琪說,「有人啊住在旅館,門外有腳步聲不敢開門,就蹲下來啊往門縫底下看,沒看到腳,看到一雙眼睛!」

他乾笑了兩聲,照後鏡切割出一雙眼睛,他每天過著門縫裡瞧人的生活。

他再也睡不著,乃踩亮燈火,準備提早動身回南部。想起搬完家扔了那只伴他四進四出病院的綠格子旅行袋,有些不捨。它適於外出三天兩夜使用,冬天飽滿,夏天鬆垮,拉鍊從來沒卡過,人們看見它總會問候:「去哪玩?」

無三不成禮不也應驗了,過五關的迷信隱約在心中形成陰影,一個設定了就無法取消的程式。他成了一個有四個月限制的機器人,過著僵直慢式無欲的生活。第一次小心行事過了期限,幫會計小姐搬張拜中秋用的桌子導致悲劇重演。第二度入院動刀最是憂喪,下床解尿一個浪頭打來,隨即倒地躺成岩石。麻藥半退身體半僵,護士小姐冰涼的手像雪鴞抓起蟲子似的生殖器往尿袋裡塞。愁雲慘霧的燈光下護士下三白的眸子裡,一切都是虛無。

他把旅行袋塞滿廢物扔進垃圾車,因為是新面孔,又把手伸得太裡面,幾乎要給絞進去,隨車的清潔員一把將它搶下,打開來檢查。老阿婆邊摸邊鬼嚷這好好的啊。他也不動氣,由他們去鬧,最後必定是想到亡魂而放了手。

衣服都穿好了,時間還早,外面也還有聲音,便歪靠在床頭,伸長手臂去抓床頭櫃上的手機,仰臉對著燈罩,兩顆飽滿光裸的玻璃燈泡直射瞳孔。

他把殘留在手機裡的簡訊一一打開來複習,最後停在分手留言。

他壓抑著按她號碼的欲望。

最近好嗎?還好!剛買了一盞燈!對啊,燈,不是嗎?

他側出身體,手輕勒著燈桿滑上滑下。醉人的精緻觸感。

立燈,大概有一六o……跟你一樣高……

灰白,銀灰白,燈亮時是珍珠白,燈桿很瘦,大概拇指那麼粗,正面平的,側面圓的,很細很滑……

講起它最特別的地方,看似簡單卻沒人能想到,它的燈罩給切開一道半徑長的溝槽,於是整個燈罩可以像鐘那樣的擺晃,想像加速晃動不就像海上巡航的燈塔,甚至可以三百六十度翻轉倒立……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