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老真精神
序二 君子印記─毓門求學感懷 /簡媜

應該是個微寒天氣,猶記得自己三十多年前的樣子︰綁兩條辮子,穿長袖綠格子上衣,黑長褲,球鞋。跟隨一位溫文儒雅的學長,彎入溫州街的巷弄。這是雌雄未辨、我的大一模樣。巷弄裡,據說住著一位很特別的老師,我不知道他是誰。

大一,我唸哲學系,其實醉心的是中文系。甫從一切以聯考為學習目的的高中刻板教學掙脫出來,貪婪地遊走於文學院各系聽課,也饑餓地參加幾個文學性社團,其中之一是國學社。有位理學院學長提到天德黌舍及毓老師,說他講四書非常精采,建議我們一定要去上課。但必須先拜見老師,看他收不收。

 

我聽都沒聽過這回事,頗感不解。坊間開班授徒者,無不要求學生廣為宣傳,拉同學邀朋友,打折優惠,以求爆滿,豈有挑學生的?三十多年前的社會雖然還算純樸,但功利的風一向吹拂每個時代,怎有這麼不功利的地方?我好奇。學長如何描述這位很特別的老師,我已忘記,但他言談間所流露之恭敬景仰,令我印象深刻。我想,就去拜見拜見吧,先上看看,要是不喜歡再蹺課。大一沒別的本事,最會蹺課。

我們在客廳等著,不尋常的安靜,嚴肅。忽然,清喉嚨的聲音從後邊兒傳來,一轉頭,好大的身影逼近眼前,一身象牙白中式衣著,長鬍鬚,戴黑框眼鏡。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古人!」頓時,心生時空錯置之感,不知身在何代。

學長恭恭敬敬地介紹我們,提到我,說︰「她唸哲學系,喜歡寫作。」還說些什麼,不記得了,我一心一意在偷偷打量老師,覺得除了懾人的第一印象之外,在他身上還有一股什麼︙︙。那日,老師的談興似乎不錯,沒讓我覺得他嫌我們只不過是幾個啥都不懂的小毛頭,敷衍幾句就該進行到起立、敬禮、老師再見。他沒問我們問題,純聊天。七十多歲的他忽然有一瞬間像個爺爺,溫且厚、沉而寬的聲音,說著儒家文化、宮中舊事,又提到師承。有幾個名字我在課本上讀過,遂非常唐突地插了話,問︰「某某某的年紀比您小,怎會是您的老師?」只見他哈哈大笑一聲,說︰「傻丫頭,年紀小就不能當老師啊?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

也對,韓愈〈師說〉。

辭別而出,往學校走的路上,學長說,沒見過老師笑得這麼開心。我沒搭腔,心想,今天真是傻夠了,恐怕老師不會收的。

這是我唯一一次聽毓老師聊天。此後相見,皆在課堂上,人群中。

課室在地下室,空間不算大,一百多個學生(或許更多)擠在一起。沒有桌子,只有最克難的圓凳子,整齊地排列著。這種配備,適合戶外看野台戲或聽民歌演唱,順便打香腸烤魷魚逛夜市,用來上﹁論孟﹂,極其艱辛。別的不說,連打瞌睡都不可能─要不是跌倒在地,就是趴上前面同學的背,再兇猛的瞌睡蟲都不可能在這種環境存活的。

入夏之後的晚上,空氣不流通的課室更是悶熱難當。只有幾支電風扇吹著熱風,不多時即汗流浹背,寫筆記時,手腕黏著紙,前後左右同學的汗味和著自己的,形成一陣陣餿浪,刺激鼻腔,幾度欲昏厥而倒下。總希望有人受不了這種酷刑而蹺課,好讓我寬坐些、多吸一點空氣,沒想到人還是一樣多,貌似打死不退;本想,你們不蹺我蹺好了,但轉念又想,既然你們打死不退,我為什麼要沒志氣地死在你們前面。 孔子五十五歲還要周遊列國看人家臉色,我中暑算什麼,不退,撐著。

於今回想,簡陋的物質更能激勵求學之心,且足以鍛造意志。當然,不是凳子本身的材質所致,是毓老師,他具有神奇的力量,鎮住滿室年輕且毛躁的心,讓圓凳變成鑄劍之爐,火勢熊熊,叫我們鍛造自己。

老師講課,既無幻燈投影也無圖片、錄音機、道具之助,端坐椅上,全憑口說。他聲如洪鐘,抑揚頓挫之間喚出一個文明古國,朝代更迭,興亡一瞬,盡在那時而高亢時而低迴的聲音裡。老師學問淵博,經史子集盡藏胸臆,信手拈來,皆有典故、出處。是以,一部《論語》,經他詮釋、延伸、驗證,宛如中國讀書人的聖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們被老師言談間的期許給打動了,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

「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我們如此年輕,回顧學校課堂的教學無不以考試為目的,鑽研辭義、支解章句,鮮有餘暇讓老師於「子曰」之中,喚出謙謙君子的理想形象。「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正因為年輕,渴望尋找典範以有所景仰、追隨,在踏入社會前,能繼承一份精神上的祖產。「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閒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我們靜肅、認真坐在圓凳上聽老師授課,非炫惑於其帝國身世,非為了求取功名利祿,是為了鑄造自己理想中的人格,一生實踐。

這是毓老師烙給我們的君子印記。這烙鐵,也烙在他身上,一生為學生做出莊嚴的示範,什麼叫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回想三十多年前這一段課緣,深感慶幸,卻也因半生庸庸碌碌已過,一事無成,辜負當年課室中之自我期許而有愧,更因未曾有機會向老師致謝而抱憾。輝誠以一年多時間撰寫老師傳記,情深力專,庶幾乎以字報恩。再三捧讀,彷彿重返課室,滿座肅靜,等著木門被推開──

毓老師,重現眼前。



二○一二年六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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