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魂──馬納斯鹿的回聲
為飽滿的氧氣歡呼

五月一日 星期日

昨天夜裡好想如廁,風雪猶未停息。我骨碌碌地爬起來,比濕奴問我:「要做什麼?」我說:「屁屁。」他也起身攙扶我通過日本隊的帳篷,指著某處說:「就在這兒。」我羸弱到連身衣的拉鍊都拉不下來,比濕奴幫我拉下拉鍊,三天來第一次如廁,我的後面就是冰隙。如廁結束,比濕奴一腳就把糞便踢進冰隙,我如釋重負又被攙回六九○○公尺的第三營。

 

爬進營帳,發現肚子很空虛,拿瑞幫忙翻找食物,窸窸窣窣,沒有結果。試想幾天前,我們剛建好三營,同行的捷克隊吵著想盡快建立第四營,食物、高山瓦斯都還沒完全自基地營運送上來,就去建第四營接著就攻頂,各營地當然都缺糧。

只喝了些熱水又沉沉睡去。這幾天,登山裝備都未曾從身上脫下來,但早上醒來,發現昨夜裡,比濕奴為了能讓我有個好眠,羸弱的他竟幫我卸除了三層靴。

前後的日本隊及法國隊還在努力地鏟雪,想建立穩固的第三營。氣溫低得不想鑽出營帳,似睡似醒,手腳彷彿不曾停下來,仍不停地攀爬,手腳好像不想停,好像停了就會僵化,再也無法活動,會凍死在三營,不自覺地想動動四肢。昨天的那一幕還無法從心中移除,為什麼那一點點的距離,就是不願爬上來。

比濕奴不知何因,一吃東西就吐,令人擔心,大概是缺氧造成的。陽光照得讓人眼睛都張不開,但感覺不到陽光的溫度。在營地角落,同我們一起登頂的捷克二人都沒有動靜。

不自覺地爬出營帳,耀眼的陽光有了一點點溫度。慢條斯理地再著上三層靴,還沒有完全脫離險境。拿瑞說,到了二營就有辛辣麵。我們已經順利地爬上世界第八高峰,也成功地下撤到第三營,理當說越來越安全,但是回到第三營後發現,我們原先攀爬上來的冰河路徑因為風雪雪崩而面目全非,全然不是原先的樣貌。

往二營撤,空氣濃稠了許多,已經可以感覺得到空氣在肺部裡悠遊湧動,每個細胞都豎起耳朵,為飽滿的氧氣歡呼。感覺胸前有規律的起伏,是件無比幸福的事,高興得熱淚盈眶。冷冷的空氣涼醒無數沉睡的細胞,在氣管內遊走的快樂心情,我懇切體會,呼出的熱氣是那麼的親切與熟悉。

連走帶爬離開三營,不再受猙獰冰簷的殘害,心頭的一塊巨石終可拋棄,漸漸離開美麗危險的冰河源頭。腦袋放空,僅盯著眼前步伐,度過最後一段危險,待回到二營,再來細細思量。四周無人,只有索南、靜靜地陪著我,王醋、拿瑞拉著三、四營的裝備死命下撤。蒼蒼漠漠的冰雪,寂寥極了,卻又潔白得令人耀眼,原先踏出的蹤跡已了無痕跡。二營的營帳黃澄澄的,露出一角。近亭午,回到二營,拿瑞已經煮好一大鍋辛辣麵。

我的臉頰因為帶著破損的氧氣罩而刮傷,雙頰刮出個大花臉,滲出的血水在臉上結痂。雪巴看著我的花臉,同情地攤開雙手,想幫忙又不知如何入手,只得拿著面速力達母軟膏,在我臉上塗塗抹抹。

因為三營、二營之間的地形起伏不大,二營儲存較多的泡麵,我吃了一大鍋泡麵後,與比濕奴、拿瑞、索南續往一營。這一段須經過雪崩區,先行通過的伊朗隊員在無線電中警告我們,無論如何,須看清楚繩子的另一頭方能下降,並說明連日來雪崩,路已經完全不是原先開的路。離開二營,索南、拿瑞、比濕奴把四營、三營拆下來的裝備全部繫在身後拖著,遇到斷層就把行李勾在繩上運輸,很有效率,他們吃苦耐勞的精神令人佩服。

經過雪崩區時,迷迷濛濛,如進入迷魂陣,起先我沿著舊有繩子下降,比濕奴覺得不對,我本身也覺得毛毛的,臨時止住而沒有降入冰隙,等到雪煙散去,才知道路已經不存在,須自己重新開路。我退到比濕奴後面,比濕奴拿著手杖重新找路。比濕奴彷彿一夜之間小了一號,瘦得像一根竹竿,在蒼涼寒漠、雜亂的冰磧裡找路,讓人覺得好想哭。他一直要我蹲下身子,不要躁動。時餘,比濕奴標出安全路徑,讓人高興莫名。很順利就接上舊路,來到久違的一營,雜役索羅斯準備了許多食物,拿瑞、索南也陸續到達,囫圇吞棗地吃完索羅斯為我們準備的食物,他們一個人都吃了三份食物,我也吃了不少。接著繼續回基地營,在雪煙迷濛中離開一營,雖然舊路不復。剩下二百公尺冰岩混合的懸崖,天空開始陰暗下來,雪煙瞬間掩去一切。自己也不敢想像,近十小時的時間,可以從三營連滾帶爬地回到基地營,再一點點就可以做到了。沿著馬納斯鹿冰河邊垂降下懸崖後,心想,這回真的活著回來了。雖然倏忽又來了場小型風暴,索南老神在在,憑他的第六感,沒有誤闖冰河,暗夜來臨前,我們看到雪線邊的基地營。

畢竟一營到基地營地形比較簡單,不會那麼複雜,下午六時,我回到基地營,比濕奴走在我前方,但一抵達基地營,比濕奴就癱軟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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