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久夢二的世界 たけひさ ゆめじ
他萬喜.處女畫集出版.「子愷漫畫」

明治四十年(一九○七)一月二十四日的《平民新聞》上,有篇標題很長的記事:「青年畫家竹久夢二以其飄逸奇警的諷刺畫才,理應為本報讀者廣為熟知」。下面是一段消息:「維納斯女神也為其心根所感動,遂把大眼貌美的可人兒許配與他。日前已舉式喜結良緣,並於牛込區宮比町四番地構築愛巢。蓋近來畫家所繪之婦人,多為明眸美女,原來皆係以夫人為模特兒之創作耳。」以不無逢迎之虞的措辭,如此煽情地報導一位畫家的婚事,微妙地凸顯了夢二之於報紙的「台柱」角色。

 

這位被夢二娶進家門的「美目盼兮」的美女,名叫岸他萬喜(Kishi Tamaki),是富山治安裁判所法官岸六郎的次女。他萬喜在前夫,畢業於東京美術學校的洋畫家、高岡工藝學校美術教師堀內喜一死後,進京投靠兄弟他丑,在早稻田鶴卷町開了一爿小店「鶴屋」,專門經營彼時頗流行的手繪明信片。開業第五天,一位長髮、表情異樣的青年來店,問有沒有雁次郎的手繪明信片。被告知沒有後,又問可有售繪有藝伎的明信片。被告知只有圖案和風景時,青年好像有點失望,悻悻而歸。這個長髮青年就是夢二。很快,就帶了些其手繪的關於棒球「早慶戰」的明信片來寄售,為他萬喜的小店增色不少。

他萬喜明眸皓齒,身材豐滿,加上新寡孀居,求愛者甚眾。夢二一介藝青,隻身闖蕩京城,全無優勢可言。但夢二拿著戶口本向他萬喜的兄弟夫婦求婚的真誠,感動了他丑一家,終於抱得美人歸。如此,夢二結束了與窮哥們一起賃屋自炊的單身生活,進了自己選擇的「圍城」。旋即入社《讀賣新聞》,月俸十五圓,並開始在太平洋畫會研究所研習洋畫。

作為夢想靠藝術立身揚名的藝青,夢二最傾倒的洋畫家是藤島武二,據說「夢二」的筆名即包含仰慕大師之意。當時,畫家成名的惟一途徑是畫所謂「大畫」,參加官展,夢二自然也無法免俗而無視這個出世的「窄門」。但看了夢二作品的藤島卻對夢二說,你已經形成了自己的風格,不妨照這路子畫下去。這對一個未受過專門藝術教育的在野藝青來說,可謂莫大的鼓勵。從此,夢二徹底放棄了以參選官展而出世的「龍門跳」之想。

擁有了「專屬模特兒」的夢二,很快創造了一種風格獨特的美人畫,這種後來被稱為「夢二式美人」的作品,風靡了大正時期的東洋社會。其特徵,用日本美術評論家大木惇夫的話說:「夢二所畫的年輕女性,無論哪一個,都長著惆悵的臉,眸子大而圓,眼睫細長,那種明顯的夢想型、腺病質的樣態,好像馬上就要折斷似的,有種難以名狀的易碎之美。」其實,他萬喜本身,就是這種易碎的、但本質上卻是強悍的性格(或者說易碎的外套裡面,是強韌的芯子)。

「鶴屋」很快成了年輕人的沙龍,文青藝青,俊男美女,各色人等,熙來攘往。而他萬喜,這個年長夢二兩歲的豐滿、風騷、才氣煥發的女人,則是君臨天下的女王。他萬喜做作、誇張的性格和夢二的內向、善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二者相互碰撞,相互激發,越發強化了這種性格上的反差。

明治後期、大正初葉的日本,整個社會沉浸在戰勝俄國,「升級」為亞洲第一強國的自負中,連青年女子都流行把劉海誇張地蓬起、露出額頭的髮型,並為紀念攻陷旅順而美其名曰「二0三高地」。看上個世紀初的老照片,當時東京日本橋、銀座的大街上,滿街淨是撐著遮陽傘、蓄「二0三高地」式髮型的摩登女郎。夏目漱石發表了傳世之作《我是貓》,上田敏翻譯了詩集《海潮音》,女性雜誌《婦人畫報》出版發行,日本YWCA創立......自明治維新始,積兩代人之功不懈攝取、消化、吸收的西洋文化,彷彿一夜之間突然遍地開花,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開放的空氣,把東洋社會帶進一個後來稱為「大正民主」的新時代。

夢二和他萬喜忙著參加各種派對,有時甚至會在化裝舞會上折騰通宵。夢二心中深藏已久、連自己也不自覺的某種朦朧的渴望漸漸甦醒,但日常、瑣碎的婚姻生活顯然無法滿足。另一方面,他萬喜過於開放的性格和氾濫無度的愛也傷害了夢二。據說,一度頻繁出入夢二家的文青、後成為作家的浜本浩十八歲時,曾受到過體態豐滿的他萬喜的誘惑。而她與美少年、後成為著名畫家的東鄉青兒發生關係,雖然是在與夢二分手之後的事情,但後者仍然無法完全釋懷,不過這是後話。藝術家氣質的夢二,性格中似乎有把自己對女性的理想化想像加以對象化、類型化,然後寄託自身的某種情感性訴求於其中的一面,這既成就了所謂「夢二式美人」的美學理念,卻也注定了夢二的悲劇。因為,他所傾瀉的情感性訴求,多基於其自身的主觀想像,而非對象物(人)所實有,有些則超出了後者的物理基礎,成為類似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似的東西。

兩人結合一年後,長子虹之助出生;三年後,協議離婚。但離婚僅三個月,又攜手同登富士山。此後數年,兩人若即若離,不斷重複同居與分居的輪迴。虹之助之後,又生了次子不二彥和三子草一。而他萬喜之後,夢二再無生養。也許,對這對「冤家」來說,婚姻原本就沒有意義。

明治四十二年(一九○九年)十二月十五日,對夢二來說,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日子。其處女畫集《夢二畫集 春之卷》由「洛陽堂」出版,頃刻間紙貴洛陽。正如寫在畫集扉頁上的夢二獻詞——「獻給分別的眸之人」那樣,「美目盼兮」的他萬喜,縱然分手,也是夢二的繆斯。說是畫集,其實是詩畫集。與斯時流行的洋畫不同,夢二以毛筆丹青,配以詩句。詩與畫的關係,也是互為主次,相輔相成,頗有中國古代文人畫的神韻,但題材則是現代東洋社會之世相百態,有很強的當下性,為彼時青年男女追捧不已。據說,因夢二畫集在貴族學府女子學習院的女學生間流傳,使本來應該專心研習傳統華族女性「禮儀做法」的青年女子無心向學,精神渙散,令時任院長的乃木希典大將頭痛不已。

夢二作品的轟動效應甚至溢出國界,對中國大陸的知識分子也發生了相當的影響:一九二一年春,在日本留學的豐子愷偶然在東京的舊書攤上發現一冊《夢二畫集 春之卷》:

  隨手拿起來,從尾至首倒翻過去,看見裡面都是寥寥數筆的毛筆Sketch(速寫)。書頁的邊上沒有切齊,
  翻到題目「Classmate」的一頁上自然地停止了。我看見頁的主位裡畫著一輛人力車的一部分和一個人力
  車夫的背部,車中坐著一個女子,她的頭上梳著丸(Marumage,已嫁女子的髻式),身上穿著貴婦人的
  服裝,肩上架著一把當時日本流行的貴重的障日傘,手裡拿著一大包裝潢精美的物品。雖然各部都只寥
  寥數筆,但筆筆都能強明地表現出她是一個已嫁的貴族少婦...她大約是從宅邸坐人力車到三越吳服
  店裡去購了化妝品回來,或者是應某伯爵夫人的招待,而受了貴重的贈物回來?但她現在正向站在路旁
  的另一個婦人點頭招呼。這婦人畫在人力車夫的背與貴婦人的膝之間的空隙中,蓬首垢面,背上負著一
  個光頭的嬰孩,一件笨重的大領口的叉襟衣服包裹了這母子二人。她顯然是一個貧人之妻,背了孩子在
  街上走,與這人力車打個照面,臉上現出侷促不安之色而向車中的女人打招呼。從畫題上知道她們兩人
  是Classmate(同級生)。

  我當時便在舊書攤上出神。因為這頁上寥寥數筆的畫,使我痛切地感到社會的怪相與人世的悲哀。她們
  兩人曾在同一女學校的同一教室的窗下共數長年的晨夕,親近地、平等地做過長年的「同級生」。但出
  校而各自嫁人之後,就因了社會上的所謂貧富貴賤的階級,而變成這幅畫裡所顯示的不平等與疏遠了!
  人類的運命,尤其是女人的運命,真是可悲哀的!人類社會的組織,真是可詛咒的!這寥寥數筆的一幅
  畫,不僅以造型的美感動我的眼,又以詩的意味感動我的心。



作為一個來自苦難的鄰國,同樣掙扎於藝術理想與生存現實的夾縫中的藝青來說,豐子愷對夢二藝術的解讀似有過於簡單化、流於社會學批評的傾向,但夢二的藝術表達語言,令這個原本抱著學西畫的念頭負笈東洋,但到了日本卻對學西畫斷了念,正苦苦思索著自身的藝術出路;而就在思考出路的時候,偏偏經濟又出現狀況,出國不到一年就面臨回國的選擇。與夢二的邂逅,攪動了中國藝青的慧根,使他豁然開朗:「畫原來還可以這麼畫!」誠可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不久,豐子愷回國。離日前,特地託友人黃涵秋替他搜集竹久夢二其他的畫冊。黃不負重託,很快替他在坊間覓齊了夢二的《夏》、《秋》、《冬》三冊,外加《京人形》和《夢二畫手本》,一併寄送豐,給後者以莫大的安慰。沒過多久,中國讀者就看到了以毛筆和墨在宣紙上描繪的「平常所縈心的瑣事細故」。毋庸諱言,「子愷漫畫」正是豐子愷在汲取了竹久夢二藝術營養之後轉型的結果。

不過,對「子愷漫畫」的藝術評價問題,歷來見仁見智。給與正面評價者,多在後世;而不以為然者,則以豐的同代人居多。前者,隨著豐建國後入仕體制,儼然文化重鎮,對其人其畫的讚譽俯首皆是,在此不贅;而後者,則以周作人的「酷評」為代表:

  ...豐君(指豐子愷)的畫從前似出於竹久夢二,後來漸益浮滑,大抵趕得上王冶梅算是最好的了,
  這回( 指豐所畫《 漫畫阿Q正傳》)所見雖然不能說比《護生畫集》更壞,也總不見得好。



《護生畫集》最初係在豐子愷的恩師弘一法師(李叔同)的動議下,由師徒二人共事編纂,豐作畫,李配文(前兩集),全部六集,歷時近半個世紀(從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七三年)始完成。其漫畫多取材於江南鄉野市井的日常生活,男耕女織,桑間陌下,家長里短,動物凶猛;風格恬淡,筆觸生動,有濃厚的中國民間和佛教色彩,乃「子愷漫畫」中的集大成者,精品中的精品。連《護生畫集》尚不入周作人的法眼,周對「子愷漫畫」的不屑可見一斑。題外插花,點到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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