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德意志(完售)
生命之鐘仍然在轉

移居德國那一年,兩德剛統一不久,我在柏林街道上第一次見聞到麥森瓷器,那時,我和許多中國人一樣,認為歐洲第一名瓷又怎樣?瓷器不是中國的發明嗎?中國人用瓷器餐飲時,那時歐洲人還用手抓東西吃吧?我隨意觀賞了一下,心裡卻開始納悶起來:櫥窗裡擺出來的作品並非骨董,而是你我垂手可得的作品,現代人竟然還有人如此造瓷……

那時我對麥森瓷器就留下深刻印象了。

後來,我因愛喝茶,也逐漸開始尋覓起茶具。多年一直使用的日本天目茶碗摔破後,有一天,我終於買了一套麥森咖啡杯組,我把它當成茶具用,從這個時候起,我真的對麥森瓷器更刮目相看。

前幾年,我甚至起心動念去寫了一部有關瓷(china)的小說,便與麥森有關。

當我認真開始蒐集瓷器資料後,便一頭栽進麥森瓷器精采動人的故事和種種典故裡了。到今天我都還覺得,整部麥森的工藝史其實更像一部間諜電影,充滿緊張刺激的好萊塢情節。

首先,為麥森破解硬瓷祕密的英雄人物貝特格(Böttger),其實是個一心想鍊金的小無賴,滿口胡言亂語,也因此為他帶來殺身之禍,遂一路由普魯士逃至薩克森王國,沒想到奧古斯都大帝也沒放過他,那時,強王奧古斯都想擴張國力,需要的正是金子,他聽說貝特格號稱自己會鍊金,便將他監禁起來,要他趕緊鍊,貝特格還是沒鍊成黃金。

不過,對瓷已有定見的科學家馮.契爾豪斯(Von Tschirnhaus)說服了二十幾歲的貝特格,他們在強王的協助下,以各省徵收而來的高嶺土做實驗,這二人可說卯足了勁,上窮碧落下黃泉,貝特格以不同比例混合高嶺土和雪花膏,一步一步地實驗,當然溫度是重點,那時的歐洲人都是用低溫製瓷,燒的是那質感不佳的軟瓷,貝特格要用高溫,那是最大的突破,他也逐漸知道,瓷便是白金,要強王放他離開亞伯特堡,只有造瓷,他遂立下心志,這一生非得燒出和中國人一樣的瓷不可。

貝特格年紀輕輕,大半生都被軟禁,失去自由,又無感情的寄託,遂天天以酒澆愁,工作狂的他,在夜以繼日的工作下,終於破解中國硬瓷的配方,可惜,不但他的恩師無緣享受榮華富貴,幾年後他自己也英年早逝。我曾在亞伯特堡(Albrechtsburg)牆上壁畫中,望著他那一腔面對窯火喝酒的愁情,很能想像那些年他如何滿懷大志,心想昌南。

貝特格是從模仿宜興壺開始的,但他哪知道做宜興茶壺需要紫砂?他的壺做得又大,看起來只可以用來喝咖啡,還好他很快改攻白瓷,他的祕方那幾十年間可是全歐洲最天大的機密,死後只有二人知悉。

為了了解麥森瓷器,我到位於德東的薩克森好幾次,不但去了麥森博物館、德列斯登的茨溫格博物館,還到圖書館尋找麥森瓷器的文件資料,我才知道,麥森瓷廠居然樣樣保存都很周到,不但早年貝特格的工作日誌、瓷廠的管理委員會資料,甚至書信,完完整整,連畫師海洛特多年和製模師昆德勒的爭執吵架,也全都在麥森的資料庫檔案裡。

所以我才可能知道,貝特格是如何以多少百分比的高嶺土配多少百分比的雪花膏,再加上多少度高溫,數以萬次地,一次又一次實驗,所以我也才知道,因為戰爭和貧困的關係,有多少人逃出亞伯特堡,將他們以為的製瓷祕密賣給歐洲其他想製瓷的王公伯爵?又有多少人逃不出?有人甚至在翻越高牆時便被弓箭射死或跌死?

但也有不少人如亨格或史托爾茲爾等人,他們以為他們知道祕方,但卻是自以為是的配方,到了他國,不是高嶺土不對,就是比例不對,仍然製不出麥森硬瓷。想想看,十八世紀歐洲各地有多少人癡迷於他們稱之為東印度瓷(其實就是中國的瓷器),多少人衣帶漸寬而不悔?

這恐怕是人類史上另一次集體重大的戀物癖。在這之前,歐洲人也想知道中國人如何製絲,有歐洲商人就曾沿著絲路偷偷將蠶包桑葉帶出中國,但那可是另一個故事了。

二○一○年麥森慶祝三百週年,三個世紀以來,麥森經歷十一場戰爭,六種政治制度,德國分裂又統一,但麥森從未有一天停工,至今仍有六百名員工,生產過二十餘萬件作品,而三百年來,該廠十七萬五千件的瓷器模型還都完善地保存,其結果可令發明瓷器的中國人驚駭和汗顏了:麥森可隨時重複製造三百年來的經典作品。

這是為什麼我們仍可買到麥森當年的傑作「生命之鐘」(Chronos 300),以及一七三九年出廠的「迷迭花之壺」(Teekanne mit Schneeballblueten),「迷迭花之壺」後來也有很多瓷廠模仿,包括十八世紀的景德鎮;更或者那充滿中國風(Chinoiserie)的「狩獵之瓶」(VaseJagdszenen),更別提一八六一年驚動倫敦世界博覽會的「歐鈴蘭之花」(Maigloeckchen)了!

麥森學派遠遠不只於那描繪的畫風或美學風格,更是德國工藝驚人的力道,也是德國民族和文化的特質。反觀中國工藝史的紀錄和保存便大有不足,令我扼腕。中國瓷器製作紀錄很欠缺,民窯不提也罷,教學只剩口耳相傳,景德鎮官窯或御窯,雖唐英有所著墨,但較缺少科學數據,另外也只剩下清宮《活計檔》有所建檔,但是內務府太監記的都是皇帝對瓷器的要求,譬如瓶口太小,顏色不好,甚至要更改圖案等等,都不是製瓷專業上的考量,充其量只是皇帝一人的品味而已。

做為愛瓷的東方人,我既喜歡宋瓷的優雅溫潤,我也欣賞西瓷的皇室氣派及鎏金華麗,而麥森便是西洋瓷器的佼佼者。一七九三年,英使馬戛爾尼非常驕傲地將瑋緻活骨瓷獻給乾隆皇帝,而麥森的「生命之鐘」很可能最受皇帝的青睞,被陳設在圓明園的一角,中國人因瓷而得名昌南,而昌南即China也。中國最後一次盛世是乾隆時代,那時中國瓷藝也走上最高峰,爾後,國力再也不如從前,從此得翻開一頁頁辛酸的國族史和工藝沒落史。也難怪如今的現代中國要重新打造景德鎮。

而麥森何其有幸,三百年如一日。我每每在注意麥森新一代畫師時,更是感到貝特格天上有靈,一定會覺得其道不孤,他的雕像正對著瓷廠,精神不死。麥森工藝的經典風範,三百年來,有一批批傑出的德國畫師努力維持,到今天亦如是。這些人如Michael Andreas、Bettina Lakatos、Werner Poweleit、Shoepper夫婦、Gudrun Sparenburg及Zenar夫婦等人,多年來不但站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致力創作瓷藝,還為現代麥森培育下一代人才。

在動輒滿口文創產業的今日台灣,思及麥森,我的感觸特別多,謹為文向三百年以降前仆後繼的中外瓷藝家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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