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之書(限量精裝)
〈平安夜〉收音機裡一個Call in聽眾說了一個不快樂的故事:他高中時一個最好的朋友騎機車搶黃燈被一輛計程車撞飛……
收音機裡一個Call in聽眾說了一個不快樂的故事:他高中時一個最好的朋友騎機車搶黃燈被一輛計程車撞飛,昏迷指數二還是三,醫生急救說盡量給他刺激。那傢伙是家中獨子,母親和姊姊哭得要死。他每天混在他們家人間,病榻邊掐他虎口幫他唸藥師明王本願經,想起小子暗戀隔壁班一女孩,還跑去跟對方遊說解釋半天。女孩也跟著到加護病房對著那木乃伊般包起的沉睡者說了些某某同學你要加油好起來之類的鼓勵話。那天的心電圖還是眼球轉動確實有反應。
 

之後遇到假日,他沒去醫院,第二天在學校午休時,突然看見那傢伙竟然走進教室,一身完好,他只覺得逆光的教室門特別明亮耀眼,那傢伙的臉變得像在電影裡的輪廓解析度特別清楚。親愛微笑跟他揮手。他說你怎麼來了?不答話仍只是揮手。

原來是夢。醒來後他們導師把他叫到走廊,說某某同學昨天夜裡走了。而那個假日正就是耶誕節。

「從此以後,我就不過耶誕節了。」綽號海豚的聽眾說。

主持人說,這真是個悲傷的故事。那你有沒有什麼福音要分享給我們大家?

「沒有。我不過耶誕節。」

後來打進來的聽眾,有人說正在放無薪假,有人罵周占春,有人說支持公視……

「Merry Christmas!!」

主持人突兀地大喊。我幾乎可以聽見他內心獨白:夠了,誰說我要在耶誕夜在這個雞巴錄音室聽你們這些灰色稠質的不幸夢魘。一個聲稱自己剛被電腦公司辭退的女孩訥訥解釋她現在在市場賣自己做的娘惹糕和水晶麻糬,有紅豆綠豆綠茶口味。說著就哭起來。另一個女孩Call in進來親熱喊主持人小名,你記得我嗎?我是Sandy。好像有印象,主持人狡猾地迷濛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已經七、八年沒聽你的節目,那時我還是國中生,你那時還在警廣,現在我已經大學畢業了……

那妳要答應我,下次再打進來,別又是七、八年後嘍……主持人似乎總算找到與自己在時間流河中有所關連的對象,嗓音磁性放電,微微責備地說。

「是啊是啊……好懷念噢……」

「Merry Christmas!!」

之後一個叫海賊王的傢伙Call in進去。

「小愛死了。」他說。

「誰?」主持人猶豫著該選擇怎樣進退合宜哀矜勿喜的感性嗓腔,對應這些孤寂之夜打電話進來的城市邊緣人、瘋子、或潛在自殺客。

「小愛。飯島愛。她死了。你沒看到新聞嗎?」抽著鼻子的哭腔。「死在自己的屋裡,好幾天了,警方破門而入時,屍體有些部位已經腐爛了。」

「等等,你說的是那個AV女神飯島愛?」

「不然還有誰?這個永恆的名字只屬於她。據說可能是自殺,也有謠傳是死於愛滋。她幾年前退隱理由是為腎疾所苦,似乎有藥物癮症。總之是一個人孤伶伶的死在自家公寓。也有說是被日本黑道控制勒索,受不了而崩潰了的……」

沒有比這個不幸的消息更適合這冰冷的平安夜啊。

接下來Call in進來的電話塞爆了電台專線。四、五十歲的歐吉桑全哽咽著悼亡他們像棄嬰被抽水馬桶沖掉的蒼白青春欲念。有一位名嘴說:「我們這一整代男人的童貞全毀在她手上啊。」小愛,光華商場燈影黯昧、一種潮腥味的舊書堆中,被透明膠膜包起的異國少女胴體。沉重的拉長的書包和高中大盤帽。逃家的火車上。一個老爸在碧潭橋頭賣甜不辣的哥們,大夥全鼓著褲檔窩在他爸臥室電視前,喉頭發乾看著那麼甜美可愛的丁字褲小愛被一群胖大光頭醜陋中年男人輪暴……

有一天你也變成畫面裡那樣垂腆著油腹的中年人了。那個年代的公車票亭,月台阿婆,晶亮透明七彩膠殼的千輝打火機,上頭全黏著一張印刷極差、妖精般世界各國佳麗的裸照。十個千輝打火機總會遇上一個飯島愛。失去童貞的同一時期你也學會了吸菸,不,吸菸時刻男性捨打菸、點火、罵粗口的安愜與溫暖。

轉動廉價的打火石,火光爆起,有一次幫一個正妹點菸,她捂著臉痛罵:操你媽的某某某!你把我的睫毛全燒焦了你知不知道。火光熄滅,巧笑倩兮的飯島愛黏在沒有酒精的空塑膠殼賴打扔進公共廁所的便紙簍。火光滅去。那個年代的女孩不知道她們集體的公敵便是像蠱蟲窩藏在她們男人腦額葉裡各種色情可能的那個燦爛笑著的小愛。

多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啊。平安夜的故事。火柴棒變成了千輝打火機。小女孩成了時光迢迢,我們各自艱難長大後便將之遺忘,那個死後鬼影幢幢八卦流言不斷,什麼來台灣算命早被預言難逃一死,什麼頭上出現「鬼剃頭」的驚惶孤獨,不再那麼令人興起欲念的時光紀念物。

你記得很多年前的某一個耶誕夜,你和初戀女友到南部小城一間小旅館借宿,你記得你們那房間是那破敗建築物走廊夾角的多餘隔間,非常小,一晚只要六百元,但貼著地鋪的牆窗整夜不斷有隙風灌進,你和女友相擁躲在霉潮幾乎可擰出水的阿婆碎花大棉被裡瑟縮發抖。你不記得那個晚上你們做愛了沒。但非常奇異的是,在這間俗麗髒污的小旅館最便宜角落這個房間,居然放了一棵頂住天花板的高大耶誕樹,仔細想想那間房或被當作貯藏室吧?床鋪櫥櫃都有一厚積灰塵的印象。那耶誕樹不成比例占了這晦黯房間極大的位置。閃光燈泡一插電亮起,那滿室光華簡直讓你倆像馬廄裡的聖母瑪麗亞和約瑟。

那似乎是那個寒滲年代才會偶遇的奇蹟和恩寵。和女孩分手之後便失去音信。那真是非常貧窮的年代啊,聽說女孩後來嫁給一個海關的科長還是什麼主管之類,幾年前卻病死了。你找不到當時共同認識的朋友,以追問到底怎麼回事?好好一個人不到四十歲怎麼死了?是什麼病?竟然真的像一張發黃舊照片就翻拍不出那被時光剝奪去的流動的真實人之立體感。

你壓抑自己也想Call in進那電台的渴望,想告訴那主持人:「許多年前,我也就沒再過耶誕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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