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鏡頭下的張愛玲──影像、書信、出版
不斷放棄,終於放棄──張愛玲奇異的自尊心
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美國時間)張愛玲在洛杉磯西木區West Wood居住的公寓被發現已經去世。如同我們並不真知道她的確實生辰,她的正確死亡時間,法醫給出的也只是推斷的約在她被發現的六、七天前。作家神情安詳地躺在地板上,身上覆蓋毛毯,對照她生前絕少與人聯絡堅決挺住了封鎖防線來看,這次她仍自行於生命象徵逸出。這樣的死,保持了她一貫的奇異的自尊心,不等人們或死神有機會拒絕她的那一天來臨,她選擇了長久以來「永遠在放棄的方式,只是這一次,她放棄了時間,或者說,生命。(時間即生命這樣的結合,我們一點也不意外吧!張愛玲對時間的焦慮,根本像在與生命拔河。)之前,她先放棄了父親,之後是學業、校園生活、母愛、親戚、與胡蘭成的婚姻、情感、上海、生兒育女的權利……,最後是她自己。人可以自主放棄生命嗎?張愛玲準備好了似的平靜離世,已經是答案。
 

但是她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以她「亮烈」(胡蘭成〈民國女子〉語)的個性,視「放棄」為無物,當然並不意外,但是身為一位作家,我們試著梳理她作品中關於「放棄」的書寫,進而連結她的人生,這或者是還原作家內在的方法。我一直那麼相信,創作者的歷史可以在其作品中找到藍本,回望張愛玲的一生,也有她自己小說的影子。

〈私語〉是張愛玲奇異的自尊心的第一個切入點。她童年時期父親吸鴉片、在外頭有了姨太太,是一名妓女,張父且要帶張愛玲去小公館玩,不從便打。四歲那年母親藉口當張的姑姑伴讀,一同去了英國,姨太太搬進了張家,住在一間陰暗雜亂的房間,除非立在煙炕前背書給父親聽,張難得進去,這畫面衍生出姨太太、鴉片、陰暗揉搓而成的記憶,但真正考驗張之自尊心的,是〈童言無忌〉裡她寫到姨太太給她做了套雪青絲絨衣服,問她:「喜歡我還是母親?」張答:「喜歡你。」為了一件衣服而放棄不快的記憶,因為是真話,更耿耿於心。這種種不堪的記憶終於撐起她龐大的自尊工程裡的兩個意象結。一個結是張的女傭張干買了柿子放抽屜裡,因為生,擺著等熟。「隔兩天我就去去開抽屜看看,漸漸疑心張干是否忘了它的存在,然而不能問她。」為什麼不問?理由正是──「由於一種奇異的自尊心」。另一個意象結是以自誇與自鄙顯示,張的父母離婚後,因和父親及繼母失和,她投靠母親,在母親的窘境中,她看出母親為她犧牲了許多,且感覺母親一直懷疑她是否值得這些犧牲。這種考驗,讓張覺得自己「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於過度的自誇與自鄙。」(〈私語〉)

置外於人生的磨難,張於是選擇了以放棄來保有自尊。一點點事都會讓她回到那失去自尊的現場,譬如金錢,在〈童言無忌〉裡,她寫著:「我不能忘記小時候怎麼向父親要錢去付鋼琴教師的薪水。我立在煙舖跟前,許久,許久,得不到回答。」她從而體悟出:能夠愛一個人愛到問他拿零用錢的程度,那是嚴格的試驗。換句話說,不要歷練這樣的試驗,就放棄愛。

但來自衣服的試驗並未結束。她稍大後,進了中學,她母親再度赴歐洲,她孤獨地長大。繼母嫁進張家,帶了兩箱舊衣服給她:「穿不完的著,……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一大半是自慚形穢,……也很少交朋友。」一個青春正熾的女孩該有的嬌貴她完全沒有,甚且連結上沒有母親的灰樸樸童年,母親出國回來,她吵著穿上一件自認俏皮的小紅襖,但她母親第一句話就是:「怎麼給她穿這麼小的衣服。」漫長的被忽視與難堪,以衣服史呈現,張愛玲成名後發展出奇裝異服的穿衣美學,顯然其來有自。

她原有機會擺脫這些,一九三七年,母親安排她投考英國倫敦大學,她去母親家住了兩天,繼母質問外宿為何沒先問過自己,打了張愛玲一耳光,又挑撥張父打她一頓禁閉了半年,期間張得了嚴重痢疾,張父不延醫治療,在這座張出生的房子裡,隱藏著靜靜的殺機,「忽然變成生疎」,且是癲狂的。在那段時間,張所想的是「我希望有個炸彈掉在我們家,就同他們死在一起我也願意。」是的!放棄生命。半年後,張逃了出去,繼母把她的所有東西分送給人,當她死了。對張而言:「這是我那個家的結束。」張愛玲放棄承了父親的家。日後她考取了倫敦大學,但命運弄人,因為歐戰爆發,她無法去英國,就近選了香港大學。終究是放棄的不夠徹底,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大學停課,張回到上海想轉聖約翰大學,但沒學費,只好求助於父親,她在新家客廳神色冷漠簡略說了轉學事,不到十分鐘即走人,那也是張愛玲最後一次走進家門,那次之後,自親情關係退席,張再沒有見過父親。

這樣一段過往,她日後不斷複製,「自慚形穢,也很少交朋友」成為她的生命基調,很清楚,不和人接觸,就不容易傷到自尊。於是,她成為慣性放棄者,她過世時住的空間,是一個小公寓,沒有家具、牀、桌椅、書架,只有一台電視、收音機,用紙盤子吃飯。她甚至還認為「丟得不夠徹底」(林式同〈有緣得識張愛玲〉)

既然先放棄了親情,再放棄愛情,似乎也只是遲早的宿命。如果以「放棄」理論來看,我以為她選擇胡蘭成,絕不是偶然。從被父親拒絕的經驗,要維持自尊,最保險的方法就是不要求,所以她對胡蘭成妥協:「只是我這裡來來去去亦可以。」胡蘭成〈民國女子〉裡描述兩人種種,胡蘭成先前看了張的〈封鎖〉,去信《天地月刊》主編蘇青讚好,胡因政治在南京下獄,張愛玲或聽蘇青提過,動了憐才之念,跟著蘇青去周佛海家求援,所以張在兩人互動上先採取過主動權的,胡出獄後去上海拜訪張愛玲,蘇青強調張愛玲不見人,胡蘭成門洞遞了字條,張愛玲隔天就去看胡蘭成。所以說是她選擇胡蘭成,應無疑問。 至於為什麼選擇胡,胡也說是「憐才」,張在自己的象牙塔裡,不與人接觸,胡有妻室,但說到感情尊嚴,胡對張的了解與愛慕,那是最大的認同,兩人如此親近,己達「生得相親,死亦無憾」層次,這樣的情感為張所獨有,胡也說「兩人在的地方,他人只有一半到得去,還有一半到不去。」可見兩人情感存在狀態。後來胡離異,兩人才結婚,婚書上胡蘭成撰詞「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為定,那是多麼篤定的關係才能如此寫。但胡終究還是情感出了軌,張愛玲讓胡選擇,胡不肯選,張做了唯一一次責問:「你不給我安穩?」胡的答案是沒有答案:「世景荒荒,你不問也罷。」張歎一氣:「你是到底不肯。」奠下離開胡蘭成的。

可嘆的是,在胡蘭成這裡的狀態是「與愛玲一起,從來是在仙境,不可以有悲哀。」仙女下凡,如何能有凡人的七情六慾,胡將張愛玲編入仙班,不食人間煙火;而張渴望這回做一次真正的人,有家有感情有歸屬,但一來受制於奇異的自尊心,她無法如一般女性起而捍衛身分,她沒爭取,也沒營造那樣的空間,二來,胡蘭成從沒把她視為凡人的這層意識擋住了她的路。如此,只有放棄了。張積極做的事,是去信要離開胡,胡評價如前,認為張此反應是種「自衛」,因為「她是不能忍受自己落到霧數」,什麼是霧數呢?照張愛玲在〈論寫作〉裡定義「霧數」是「雜亂不潔的,壅塞的憂傷」,這就很自然的與她奇異的自尊連上了,一如父親那個陰暗的家、婚姻、被監禁的空房,張哪容得下重複雜亂不潔、壅塞的人生。

胡蘭成把兩人的這段過往寫成〈民國女子〉成為自傳《今生今世》裡的一章。書裡不乏胡複雜的情史。可哀的是,張愛玲還是走上重複之路,也只能放棄。但這段放棄,也仍不徹底,她在分手信上要胡蘭成別寫信別尋她,她不會看。但在一九五○年代末,張寫信給胡蘭成借他寫的書,破了功,惹來一九七四年胡蘭成抵台灣,引發兩人關係不少聯想與著墨,帶動閱讀〈民國女子〉潮,胡甚至自薦為張的《赤地之戀》寫序,張愛玲去信夏志清:「三十年不見,大家都老了──胡蘭成會把我說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報復。」張愛玲主動點出〈民國女子〉她的位置──「妾」,這又是自尊的折斷。她一定很後悔再寫信給胡蘭成。

更甚而,在張愛玲那是她的初戀,張「封鎖」起自己,胡蘭成對她觀察、評價、情感關係,都成了難以否定的第一手資料,更是完全傾斜的張愛玲「情感檔案」。

所好是,在現實世界,張放棄不徹底、傷害她的人生,她在小說中有了「同伴」,《半生緣》裡的曼楨放棄了世鈞、《赤地之戀》裡的黃絹放棄了劉荃,《秧歌》中月香放棄了生命,《金鎖記》七巧放棄了季澤,《紅玫瑰與白玫瑰》嬌蕊放棄了振保……,這些小說中的女主角都放棄了表面可能給她們愛實則讀者(張愛玲)很清楚,根本沒有可能,這書寫上情感的辨識能力,才或是張愛玲最大力量的來源吧?

但是,得等到她自行放棄生命這一刻來臨,才完整告訴了我們,她可以強大到什麼地步,她七十五歲了,長年受蚤害、皮膚病所苦,寫作的空白,這些都足以傷害她活著的姿態,她說沒作品,人們願意等,她無法求醫,人們會追著她跑,她如果走出門,她戴假髮、終日穿拖鞋、她的世界攤在陽光下,她再度縮進少女時期被囚禁在的空房間內,於是,重複機制啟動,她又面臨放棄的選擇。但這次,她放棄的夠徹底。她放棄了生命。換個角度來看這行為,用她自己在《太太萬歲》題記中的話:死亡使一切平等。

不必再選擇,不必再放棄,不再被羞恥形穢所提醒。終於,她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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