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河 River of yesterday(售完)
第二章 第一個家

花非花

鳳山鎮鳳崗路小巷裡的那棟日式小屋 - 其實是半棟,是我記憶中的第一個家,極小,但極溫馨。
我家與緊鄰的隔壁人家,其實是住在同一棟日本式房子裡,而且是很典型合規矩的日式房子,有著小小的前庭後院和木板迴廊。紅磚圍牆圈起的方形正中就是方形的房子,正好構成一個「回」字形。成為縣政府的職員宿舍後,從中間筑起一道牆把整個院子和房子一分為二,這樣就可以住進兩戶人家了。兩家當然各自開了一扇大門進出。

 

進了我家大門就是個很小的前院,爸爸在院子裡種了好幾株美麗的玫瑰花,給那個清寒年代點綴了色彩。貼著中分牆還有一口方形小蓄水池,水面全是浮萍。我曾經站上池沿好奇的窺探隔壁人家的院子,被大人緊張地抱下來 - 那池子雖小卻深,還是淹得死小孩的。

沿著牆有幾棵美人蕉,常年開著鮮艷的紅的黃的花,卻沒有甚麼香氣。屋子的壁腳下有一排石竹,也是不斷的開著白色粉色紅色的小花。外面路邊更多見的是鈴鐺花、燈籠花、扶桑這些生命力似乎很強的植物,小女孩隨手採下把玩又隨手扔掉,一點也不知道愛惜,因為花兒總是到處都有的。

就像後來在日本電影裡看到的人家一樣,我家進了屋子的木格子門即是脫鞋的玄關,上了榻榻米便是個三疊的小間,放了張小方桌和一把椅子,桌上常有從院子裡剪下來的黃玫瑰;後來家中裝了電話,也放在那張桌子上。右手進去即是客廳,傢具除了兩張木扶手皮椅外,多半是輕便的藤椅木茶几 - 一方面是為著涼快廉宜,另一個原因想來也是那時的大陸人共同的心情﹕反正只是暫時的停留,湊合著用吧。

即使是在那樣拮据的條件下,我記憶中的家還是整潔雅致的,就像進門那張小方桌上的黃玫瑰,插在藍色玻璃花瓶裡,簡靜而賞心悅目,來訪的客人無一不誇 。後來我們搬過幾次家,居住空間大了許多,爸爸也有了些許條件展現他的室內裝飾才華;但即使與後來的家相比,我的第一個家也並沒有留給我寒磣簡陋的印象。爸爸就是有這份品味和本事 。

半棟屋子只有兩個房間。客廳兼任主臥房,到了晚上得把桌椅移到三疊小間去 - 幸好傢具不多又輕便,搬起來不吃力 - 鋪上被褥掛起蚊帳﹐爸爸媽媽帶我睡在那裡;早上又得收起床褥枕被帳子,把桌椅還原歸位。有時星期天起得晚了點,不速之客登門 - 那個年代沒有人登門要預約的 - 慌忙鋪床的情景十分狼狽。

其實日本式的地鋪很實用,否則三口人都要睡床的話,客廳裡就別想再放別的東西了。白天床具都收在壁櫥裡,壁櫥有上下兩格,大小也是一疊,我知道有小孩多的人家,就給兩兄弟當上下鋪 。我偶爾會爬進壁櫥裡,拉上紙門蜷縮在柔軟的枕被中間,體會獨自在一個狹小黑暗的空間裡那份又安全又有點懼怕的奇異感受。相信住過日式房子的小孩,都有過躲在壁櫥裡的經驗。壁櫥的紙門是典型日式的,淺色,上頭印著淡雅的雲朵或者水藻的圖案。

蚊帳裡的空間很寬敞,像個小房間。大人當然睡得比我晚,我喜歡獨自在蚊帳圍成的小房間裡假裝睡著,聽大人在外面講話。略為懂事之後偶爾會聽到爸爸媽媽小聲討論家用預算,計畫著怎樣可以撐到月底。

夜裡周遭漆黑,沒有月光的夜晚真的可以黑到伸手不見五指。有幾個夜晚我從睡夢中醒來,清楚地看見無數極小的花朵下雨般從蚊帳頂飄落下來,奇怪的是在漆黑的夜裡那些花朵卻是清清楚楚的,顏色鮮艷得好像它們會發光。我以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那些小花還是不斷無聲無息地飄落,伸手捕捉卻甚麼也抓不到。我非常肯定那不是夢,當時是清醒的,那雨般的花朵也是清晰無比,才會讓我忍不住伸手去接捧。

幾次之後,神奇美麗的夜半花雨就再也不下了。有時候我半夜醒來會睜大眼睛,期待奇景再度出現,結果都是失望睡去。 我始終無法找到關於花雨的解釋,這是我終生的謎。



任意門

爸爸喜歡書法,自己也寫得一手漂亮的字,所以家中掛的字比畫多。鳳山家中客廳掛的是一幅清人吳熙載的對聯:「春花落地閑公案/野鳥啼枝小辯才」,是少數幾幅來台時隨身帶出來的家傳墨寶。我小時當然不解其意,更不知欣賞字的好處;上下題款是些甚麼人毫無概念,想來總不外是題贈給我的曾祖或高祖的 - 那輩人除了本名之外字號太多,很難弄得清。

至於我那位為「和煦堂」題匾額的五代高祖鮑源深,傳裡說他「善書法,喜詩文」,爸爸也帶出來了一幅他寫的對聯,字體跟多年後我親眼見到的「和煦堂」三字果然很相像。可能因為尺寸太大,鳳山的小屋掛不下,後來到高雄的家才掛出來;那十六個字筆酣墨飽,寫的話也正氣十足:「似蘭斯馨如松之盛/臨川擬潔仰華思崇」。我收藏至今,一百多年下來墨色依然鮮艷濃郁。不過無論是書法或是意趣,我還是比較喜歡小時看熟了的「春花」和「野鳥」。

客廳的後進才是臥室,中間有紙門但白天從不拉出來,這樣整個屋子從前到後通成一氣,顯得敞亮。臥室放一張單人床﹐給奶奶睡的 - 老人家不習慣也沒法打地鋪。飯桌也擺在那間房裡,圖的是離廚房近;有客人來吃飯就搬到外頭客廳去。

後來我有了一張小書桌,放在房間的角落,那極小的一角就成了我的「書房」。那麼小的一間臥房居然如此多功能,回想起來也不覺逼仄,實在奇妙。我的小書桌上有一盞檯燈,靠牆立著我喜歡的幾本書,像「安徒生童話」、「愛的教育」之類的,還有照相框和我的洋娃娃。那是我生平第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小天地。

臥室後頭是條木板走廊。不記得從幾時起,那裡擺了一架縫紉機,勝家牌的,像張小桌上頭立著一隻黑色小狗,桌下懸著一塊踏板,快貼近地面了。只有媽媽會用縫紉機,用的時候要像演奏風琴一樣不斷用腳踩那踏板,小狗的頭才能轉動,一根粗大的針就會在布料上飛快地上上下下扎洞。我常看得入神,但是媽媽不讓我碰那台機器,我只有趁人不備時偷偷踩兩下踏板。我的一件件漂亮的衣裳,都是媽媽坐在機前不慌不忙像踩風琴般縫出來的。

媽媽也打毛線衣,鉤針織做成桌布茶杯墊。那些流利的手勢,當時看著不覺得特別,回想起來都很美;甚至毛線織針的針頭輕輕碰撞時發出的那極細碎的聲音都很好聽。然而我卻一直不曾跟她學會做這些女紅。我唯一幫得上忙的是媽媽要把鬆散的毛線繞成一個個球時,叫我張開手臂抬起來,讓她把一綑毛線套在我的手肘上,她就可以把毛線扯出來綑成一個球了。我很喜歡這個工作,總是乖乖的坐在她面前的小凳子上,還懂得配合坐在藤椅上的媽媽的繞線進度,小幅度的左右擺動我的手臂。

奶奶有個陀螺形狀的小工具,我一直不確定是不是叫做「紡錘」,細長的頂端綁上一根毛線,用手一旋就滴溜溜的轉起來,功能好像是把毛線扯直吧 - 我想幫忙她總不許,所以我始終沒有得到正確的結論。小時有些事物太平常習慣了就沒有好奇心,反而是多年後回想起來才不免好奇,但已無人可問了。

走廊的落地紙門外便是後院。紙門在白天幾乎從不關上,一腳跨出去很方便。後院養著雞,有一回奶奶站在走廊上朝外撒米餵雞,甩手的力氣大了點,身子不平衡就摔了出去,跌斷了肩膀。幸好日式房子的走廊很低,老人家摔下去傷勢沒有太嚴重,打上石膏休養一陣也就好了。

我最喜歡面朝外坐在走廊邊緣上,看著小小的後院,後院的圍牆,圍牆外的那排人家,人家的後面是我看不見的光復路,光復路的後面的後面⋯⋯就是鳳山火車站。我知道,從那裡,只要上了火車,多遠的地方都可以去。
下雨天不能到外邊玩,我就坐在走廊地板上凝視屋簷滴下的雨珠,在泥地上打出整齊的一排小洞。南部常有驟雨,來得迅急,落在泥地上散發出塵土味,是小時的氣味記憶中極親切熟悉的一種氣味。

(每當我去日本京都的龍安寺,都會在方丈間前的走廊上,對著枯山水庭院坐上許久。固然那枯山水的禪意耐看,花季時圍牆頭上的垂櫻更是美不勝收;可是讓我坐下來就不想走的,還是那份時光久遠如前世的隱約記憶:一個小女孩,光著腳丫,坐在日式走廊上,身下的地板乾淨且微微散發著不久前才抹拭過的潮氣,面前是一個庭院,一堵圍牆,牆外有一個她的眼睛看不到的世界,可是在她心裡,那個世界可以綿延到海角天涯⋯⋯)

臥室側旁出去也有一個木板短廊,下去的水泥地小間就是廚房,想來是後來搭建出去的,因為日本式房子迴廊之外不該還有房間的。那塊臥室與廚房之間的木板地成了我的「浴室」,放只搪瓷澡盆,注進熱水兌上冷水,我就在裡面洗澡。把通往臥室的紙門拉上,就有了隱私,而朝著廚房這面的紙門就曝露出來了 - 由於平常是不大見光的一面門,無須用講究的日式門紙,所以只是糊著報紙;我識字之後,洗澡時就會興味盎然地讀著這些時常更換的「壁報」。

我不拘甚麼都看,連廣告也讀得津津有味,因為那裡頭有太多我不懂的東西,不懂就更顯得有趣;通過一知半解的文字,我可以從這安全的小家裡,悄悄窺視那個浩大遙遠不可知的世界。

「花柳科是做甚麼的?」我問大人。我只知道爸爸工作的地政科,而花柳科這個名字可比地政科好聽太多了。大人板著臉不理睬我。凡是這種時候我就知道問了不該問的,我不會窮追不休,而是放在心裡,以後自己去找答案。

廁所在後走廊的盡頭,深色的地板總是擦得很乾淨,角落裡還放幾顆樟腦丸除味。一個拖鞋形狀的藍花瓷蹲坑,上頭蓋著一塊有把手的木頭蓋子,也總是乾乾淨淨的 - 媽媽和奶奶都是勤快又愛乾淨的人。底下雖是茅坑卻沒有什麼強烈的氣味,每隔若干天就有「挑糞的」來,用一個長木柄的小桶從外面底下一勺一勺的取走糞便作肥料去。這一切都如此親切日常,在我見識到抽水馬桶這樣事物之前,生活中似乎也並沒有甚麼是了不得的污穢不潔。

仰臥在榻榻米上,我常會盯著天花板出神,想像著若是整個房間上下顛倒過來,那一大片白色空蕩蕩的天花板變成地面,只有中央冒出一條電線上端長著一個電燈泡,該會多有趣哪!我也喜歡彎下身,從兩腿之間看出去,世界顛倒過來了,平日熟悉無比的景觀頓時變得陌生而新奇,甚至美麗。我發現自己可以在一秒鐘裡改變眼前的世界,只要換一個看它的方式。

不僅我的第一個家,後來搬到高雄的先後兩個家也都是日本式的房子。但只有第一個家保持了日式的原貌,雖然只有半棟而且廚房是搭蓋的。後來那兩棟即使經過了改裝,日式的架構仍在,尤其是玄關、「神間」、隔著紙門相通的臥房、狹而深的浴缸(我們不知該怎麼用,只好當作蓄水池),還有小而雅致的庭院。所以我對日本式的房子充滿親切感,每到日本旅行住進和式房間,就像打開一扇日本漫畫小叮噹裡的「任意門」,一腳踏進去,時光倒流,返回最初。



信封的背面

除了每天例行的買菜,媽媽很少出門,奶奶更是幾乎足不出戶,所以我小時從未被單獨留在家裡。可是媽媽還是不忘給我「在家不可隨便開門」的安全教育,方式是「說.唱」:先說一段大壞狼假扮兔子媽媽哄小兔子開門的故事,然後教我唱,以加深印象。於是我學會的第一首兒歌就是「小兔子乖乖」:先壓粗嗓子扮壞狼唱「小兔子乖乖,把門兒開開,快點兒開開,我要進來」,接著逼細了嗓子扮聰明的小兔子:「不開不開不能開,媽媽沒回來,誰也不能開」。我常取笑媽媽五音不全,這首歌是不是被她唱得荒腔走板,由於沒有原版可資對照所以不得而知;可是對於我,世上沒有一首歌比它更親切更可愛了。我的兒子們也全都會唱 - 用他們的美國腔和更加走板的調子。

媽媽喜歡看書,可是能夠講給我聽的故事並不多,而且我後來發現沈默寡言的媽媽實在也缺乏口才。同樣的幾個故事反覆聽幾遍之後我就感到不耐煩了,只想早早學會認字,自己去找故事書看。後來讀到有作家提及小時有個很會說故事的媽媽,對他的寫作有很大的影響啓發云云,我也不怎麼羨慕 - 可能正因為我沒有一個會說故事的媽媽,才更促使我去看書的。

不大出門的媽媽偶爾帶我上街,是一件很令我興奮的事,但出門前一定約法三章:不許在店攤前流連,不許指指點點,更不可以開口要東西,違反的話下次就不帶出門了。媽媽是很自愛的人,常看到孩子當街哭鬧要東西,大人窘怒喝罵的不堪情景,深以為戒。所以我小時對於路邊小吃完全沒有概念,不要說滋味,連形狀氣味都只是遠遠一瞥的模糊印象。即使長大以後堂而皇之的吃夜市路邊攤時,都還隱隱有一絲碰觸禁忌的快意。
這樣嚴厲的規矩也培養了我的自尊心,見到越是喜歡的東西越要裝作不在意,連多瞄一眼都怕被責備。不過爸爸媽媽當然知道我喜歡甚麼,我的不問不求,他們看在眼裡,往往等到過年時就有了回報 - 當然也只是些買得起的小玩意:漂亮的鉛筆盒,精巧的小算盤,捲上發條就可以繞上十幾圈的小汽車之類的。再到後來,我就會想要書了。

(許多年後媽媽來美國與我同住,我們最大的樂趣之一就是逛百貨店,對著櫥窗裡的精品評頭論足。母女倆經常彼此取笑:「噯,不是說好了不許指指點點的嗎?下回不帶妳出來了!」)

作為一個獨生女,爸爸媽媽還加上祖母的寵愛關注,是當時動輒兄弟姐妹三五成群的小朋友羨慕的對象;我卻常常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憂煩,長大以後才知道那就叫「寂寞」。

「人生識字憂患始」,那是大人世界的不幸;對於童年的我,識字才是寂寞遠去、人生快樂的開始。即使識字不多還不能暢所欲讀的時候,我已經發現文字的奇妙了 - 每個字都像一幅圖畫,對著它看久了,圖畫會活起來。比方「煮」這個字,總讓我聽見坐在火上的那個容器裡頭咕嘟咕嘟的響著,說不定過一會還會冒出熱氣來。還有「無」字,像個只剩半截屋頂的小屋,底下那四隻歪歪斜斜的屋腳尤其好玩。

有些日常的物件在我眼中會像一個字:帶著罩子垂掛下來的燈是「合」字,籐竹編製的凳子從側面看是個「門」字,玻璃窗當然是「田」字⋯⋯;可是大部份是奇怪的直覺,沒有道理可言的:看著媽媽燙衣服,那尖頭船形的熨斗不知為甚麼總讓我想起「巫」字,毫無來由的。代表顏色的字在我看來也並不一定就是那個顏色,像「黑」字我總覺得它是深紅色的。

還不太會認字看書的時候,無聊起來我見到空白的紙張甚至報紙的邊緣,就在上頭塗塗抹抹,多半是畫人物,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大人看到覺得我還有點「畫甚麼像甚麼」的本事,就特許我使用不要了的信封 - 裁開來翻個面,就幾乎是一整張白紙了,節省點用可以畫上好幾個全身人像。

畫多了也不免乏味,我就想出花樣,比方描述事件:記得有一次爸爸因公出差到鄰近一處鄉下,順便帶著我同行,我乖乖的一路不說話只是把看到的默默記住,回到家就用連環圖的方式畫了一篇遊記。後來我更喜歡替畫出的虛構人物編故事,到我五六年級的時候,已經製造出有角色對話、有曲折起伏情節、長達數十頁的連環畫冊了。當然到了那個程度,我使用的紙張早已不是舊信封,而是爸爸從辦公室拿回家的作廢的公家紙張 - 所以我的漫畫都是只有一面的,另一面是公文紙。

我創作連環畫冊主要是娛樂自己,並沒有想到給別人看。只有少數極要好的朋友看過我的故事。我現在還能記得其中兩篇的情節:一個是小孤女努力上進,長大成為成功的女性,遇到一個愛她的好男人,結果那人卻出車禍死了,女主角就看破紅塵做了修女 - 真不懂為甚麼我要加那麼個庸俗濫情的悲劇尾巴。另一個故事是一個生長在快樂富有家庭裡無憂無慮的女孩,有一天發現後院小屋的閣樓上關了一個神祕的瘋女人,而那女人很可能是她的親生母親⋯⋯我不記得結尾了;看起來這兩個故事多少都有點《簡.愛》的影子 - 可見我是那段時候讀到《簡.愛》的。

編、寫、畫出的那些故事,是屬於我自己的一個私密世界,在我一筆一劃建構那個世界的時候,寂寞遠離,我已經感到無比的快樂 - 正如日後我沈浸在文字閱讀和書寫中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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