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家偵探
二〈跟監〉……在一個屋簷下隱居獨住對我而言既新鮮又驚悚,完全違背醫生叮囑。無論多麼厭煩人群,盡量避免獨處……




我想救的人其實是自己。

搬來這兒無異走到盡頭,亦無退路。

在一個屋簷下隱居獨住對我而言既新鮮又驚悚,完全違背醫生叮囑。無論多麼厭煩人群,盡量避免獨處,他說。偏偏我反其道而行,決心克服此生最大罩門。不想一直生活於恐懼中,決心在形式上和痼疾硬碰硬。手段看似激烈,心態卻是謙卑的。


2.


我生於基隆八堵,家裡附近有家鐵工廠,名字忘了,雖然取名某某鐵工廠,它其實是村裡首富的造船廠。

小時常和妹妹以及老闆的小孩們在造船廠裡嬉戲,玩些什麼兒戲全忘了,只留下一幀照片︰妹妹、老闆兩個兒子和穿著深藍短褲和繫上蝴蝶結領帶的白色短袖襯衫、儼然小紳士的我站在船頭前合影。父親是個讀書人,因此常把我打扮成紳士模樣,那也是我這輩子唯一看起來像個「尖頭曼」的時期。父親因病去世後,母親變賣房產,帶著七歲的我和妹妹搬到台北。因此我對八堵的記憶少之又少,最深刻的就是那個鐵工廠。

有件事我毫無意識,先是透過家人,事後自己又添加想像而烙印為永久記憶。某日,我玩累了,躺在工廠裡的長木蹬上睡覺,期間有宵小遣入,竊走一些臭銅爛鐵,睡夢中的我渾然不曉,直到有人大喊「小偷!小偷!」方驚醒過來。事後,大人們繪聲繪影,把小偷說得很可怕,還恐嚇我︰「還好你不值錢,否則就把你偷了。」自此,我午後獨自睡在陰暗死寂的廢鐵中,身旁站著一個不懷好意的賊仔,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該偷小孩還是工具這個畫面一直沈澱在記憶深處,疲憊時、困頓中便會冒出來攪亂心緒。這大概就是我晚上不喜歡一個人睡覺的原因吧,就怕在無意識當中有什麼怪物怪事會發生,有人會把我所知的世界偷了,把我給偷了。

但這不是我夜裡不敢獨眠於一屋簷下的最大因素。

十九歲那年寒冬改變我一生的事件於毫無預警下發生了。事件發生之前我鮮少意識到自己或世界的存在。自小不乖不壞,不好表現也從未惹麻煩;唸書但求及格,對自己沒信心,對未來沒野心,和課本裡的「小明」恰恰相反,「小誠」毫無志向。我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但它其實極其蕭索貧乏,沒有小王子,沒有維尼小熊,與其說它是天地,毋寧稱之為不具空間感的桎梏──軀體和魂魄猶如被鑲嵌在壓克力面板裡扁平而不具真實性的圖像。當時只隱約感覺,時間站在我這邊,我會長大,老師會老,一旦高中畢業,便得以逃脫那個教條世界,扁平的圖像自然會如咒語解封般掙脫禁錮,翩躚起飛,幻化成立體、有血肉的人。

十九歲那年大學新生的日子再好不過,英文系課業糕餅一片,班上同學陰盛陽衰(令人振奮!),校風相對自由,每位老師言行舉止都像個人,夫復何求?然而就在那年寒假、我生日前兩禮拜,一件怪事發生了。

我睡不著。

夜裡躺在床上,無論如何就是睡不著。剛開始以為只是一時怪象,試圖理出各種因素(沒運動、太過閒散、想念學校生活、家裡太悶等等),然而如此情況竟一直持續到第五天、第六天……太陽西下時,我的心也跟著隕落,兩眼透著不安,臉上被一抹陰影籠罩,心想,又是漫長無眠、數了上千隻羊亦未見效的夜晚。會過去的,會過去的,我一再安慰自己。同時,我一直想著:到底什麼毛病?什麼心事困擾著我?

記得很清楚,第七天晚上,我採取拖延戰術,看電視看到沒電視看後,拉著妹妹玩紙牌遊戲,直到她喊累了、要睡了、再玩就要翻臉為止。之後,家裡寂寥得令人發顫,彷彿在嘲笑我。不得已,只好走進臥室。先做體操,之後躺在床上做深呼吸,接著專注地數羊,羊數完後數豬……慢慢,慢慢,失去意識。

半夜,我被自己的叫聲吵醒。張開眼睛,剛開始視線模糊,好不容易才能聚焦,那情狀頗像手術過後、麻醉藥效隱隱褪去,病人逐漸恢復知覺。眼前有三個人頭,母親、妹妹和一個陌生男子,三張臉不斷搖晃,但其實是我的身體不斷搖晃。母親和中年男子各立於床頭兩邊用力壓住我,因為我彷彿《大法師》裡被惡魔附體的女孩那樣挺著腰力不斷弓起上身,還一邊「啊!啊!啊!」鬼叫著。

早上醒來,走出臥室,母親和妹妹坐在沙發上盯著我直瞧。她們憂心的眼神讓我立刻意識到那場半夜驚魂不是夢,尚於耳際幽幽繚繞、彷彿發自洪古深井的綿邈啊啊聲是真的。

母親問我好一點沒,我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不知,就是三更半夜突然聽到從你房間傳來尖叫,我以為你受傷了,衝進去看,只見你身軀又起又躺,一直搖晃。」

「那個把我壓住的男的是誰?」

「張醫師。我半夜打電話給他,請他馬上過來。他打了一針鎮定劑後,你就睡著了。」

「他怎麼說?」

「他說可能是壓力太大。你到底有什麼心事?是不是功課太重?太重就不要讀了。還是有人在學校欺負你?失戀了?還是身體哪裡不爽快?」母親把她想得到的可能性一連串說出。

「沒有,只是最近一直睏不好。」我坐下來。

「睏不好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說?我這安眠藥隨時有。」

近午時,我到張醫師那。步出公寓大門時,一時不適應光線,感覺一陣暈眩,眼睛半睜半瞇著。這應是鎮靜劑殘留的副作用,我想。

「怎樣,好點沒?」張醫師問。

「好點了。」

「什麼事困擾著你嗎?」

我想回答,想對醫生傾吐這些天所受的折磨,但口張開了卻說不出話,得了失語症似地啞啞咿咿。這時整個人崩潰也同時獲得解脫,像隻受傷的狗,時而嗚咽,時而哀鳴。最後,勉強說出,沒有,真的沒有,就是睡不著。
「我開些藥給你,晚上睡前吃,自然就會改善了。」

然而我的病情比家人和張醫師所能想像的還要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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