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傘天──蔣曉雲短篇小說集
〈掉傘天〉

一止、維聖這些人是雲梅高中校友會郊遊裡認識的。那時候雲梅才從尼姑庵似的女校裡放了出來,玩心正大,很交了幾個朋友,倒都是一夥兒出去玩的多,哪裡把一輩子的事此刻就掛記著了呢?一止風趣活潑,長得又得人緣,要風是風,要雨是雨,就也不願受羈縛。所以兩個人相惜的情是有,卻是誰也不說。

維聖開始就對雲梅有心,偏這感情的事很教他難堪的,便祇是定期寫封問候的信,回臺北來一定報個到,在他就是盡了「追」的份。雲梅當他是朋友,也存了幾分「擱著」的私心,卻不大有興趣和他單獨出遊;要是維聖一個人來邀,就延著家裡坐,也不過看看電視,讀讀書,話都不怎麼投機的。管太太一邊留了意,心裡喜歡維聖知禮,就很鼓勵他們來往。雲梅和維聖的交情竟算過了明路。

 

一止給女孩子慣的,好些地方難免不忠厚。他雖然沒有正理八經的追求雲梅,卻常常要生個三言四語來撩撥她。他又雜學廣記很有些歪聰明,雲梅偏佩服這樣學理工又能講文學的人,竟是為他傾倒;明明是輕薄的舉止,在她眼裡也自有一番倜儻風流。一止卻時而近,時而遠;有時說些若有所影的話,有時又完全不搭理她,雲梅恨得牙癢,拿他也莫可奈何。這個維聖呢?說他在身邊吧,又老教人覺不及,說沒有他吧,就連管太太嘴上也常掛著。

就這樣,三個人一天天拖了下來。雲梅到底是女孩子,不免要想想結局;一止是沒有一句正經話的,她可不是一止的對手,雖說傷心,還好一兩年來也沒露出什麼,就幾次的下狠心去冷淡一止。可是從來也不怎麼見親熱的,哪又顯得出冷淡呢?不過自己心裡頭鬧鬧,維聖一邊跟著倒楣罷了。再祇要一止多笑看她兩眼,說上幾句瘋話,又不禁生些希望,癡癡傻傻的和自己過不去了。就還是一樣。

再後來,他們畢業了服兵役;她也畢業了去教書。維聖還是規規矩矩的按時聯絡,一止就短了音訊。維聖卻因為從前大家在一起的,一止又是好做話題的材料,倒常在雲梅跟前提起。雲梅對一止的心也就忽冷忽熾,祇從來沒平息過。

維聖出國前,管太太有意思要先訂了婚去。雲梅不肯,她跟管太太說不願意還就這樣被拴著了。——其實不拴著,又能跑哪兒去呢?她心裡裝不進別人的了,一止卻又在哪裡呢?

「這有什麼好怕的,大家都是好朋友,吳維聖要我來的嘛……」雲梅站在病房門口,手冷心跳,竟像是大難臨頭了一樣,心裡又氣又慌,真恨自己沒用。她有點近視,又不戴眼鏡,看病房裡六張床上都有人,也不曉得哪個是一止。病床邊倒多半有人招呼,一止家裡頭卻也沒有認識她的。恰好走了個護士小姐出來,她忙過去請問,那護士睨著眼睛一看,伸手朝裡一指,沒說話就走了。雲梅雖然沒弄清楚,有了方向倒也好找,就老著臉直直的走了進去。等到走近了,才見那個人半坐半臥在床上望著她笑,神色憔悴些,形容也愈發清減了,一止卻還是一止啊。雲梅早打算好了如何應對;她要微笑著淡淡地道:「好久不見。聽說病了。代吳維聖來看你。」久別重逢的喜歡卻一下子全湧了上來;笑才堆上,想起經年相思的委屈,臉又待往下垮,怕在他面前露了難看樣子,掙扎著又要笑,兩頰牽呀牽的,祇是不成個表情;喉嚨裡咕嚕半天出來了一個字:「……好?……」

一止畢竟道行深些,那笑卻也像有些掌不住了。拉開床邊的椅子,向站著的雲梅道:「坐。」雲梅略鎮靜一些,也自覺失態,羞了一臉通紅。「剛才走進來,他明明看見,都不叫一聲。」又恨了起來。一止教坐,她偏不坐。把手上一盒蘋果放到椅子上,道:「好久不見,聽說病了——」一止看她沒坐,就自己往邊上挪了一挪,也沒等雲梅說完,拉拉她的裙子,要她床邊坐下。「唉,他哪裡在意過我要說些什麼呢?從來還不是他高興怎樣就怎樣。」心裡怨著,竟又不忍不坐。

側著身子坐下,可又不敢正眼瞧他;悄悄的梭他一眼,一止卻已斂了笑,正等著她這一眼呢。四目一交,雲梅忙縮了回來,再想大大方方的望過去,又知道遲了。在一止面前,就有這許多的小家子氣,恨都恨不完。一止把她一隻手握住,輕輕往身邊拖。「這算什麼呢?整年不給一點消息,就這樣的便宜他?」偏偏這點溫柔又太難得,太靠不住,祇怕是禁不起一抽手的。

雖然捨不得掙開,雲梅卻也不甘遷就。那邊一止像嘆了口氣,挨近了些;雲梅設不出自己的地位,揣不透一止的心理,話不會說,動作也不曉得動作了;祇好走一步是一步,把些矜持、面子的問題都丟了,倒要看看一止是不是也有一點心肝。

「好久不見,真的好久不見了。」一止低低的道,一面滑著躺下,身子略略窩向雲梅,雲梅的手就被握在他胸口了。一止的心跳、體溫從手上傳來,雲梅心裡一軟;又趕緊提醒自己:「也不是新鮮把戲了,難道還要為他感動?」一止以前和她跳舞,就總把她一隻手摁在他心上,眼睛半閉著;那樣子像人是不得已遠著,心倒已經貼著了。先頭不也為這個心醉神迷,認定他是有情?後來想明白了是他跳舞的「姿勢」,竟可憐是氣都沒處生,祇能應了活該。……。

旁邊床上一個人哼哼唧唧的要翻身,先是蠕蠕的動著,又慢慢的弓起一點點,手腳在褥子上搓搓蹭蹭。祇像要翻過來了,又沒有;像要翻過來了,又沒有。

雲梅面朝著那人,兩隻眼睛光自冷冷的望著那邊床上。一止看她沒接腔,倒有些出神的樣子,畢竟不在一起的日子長了,還有幾分拿捏不住,就祇手上加了點氣力,嘴裡便不說。

「唉呀!」那人終教翻過來了,卻又不曉得多為難的吐了一口大氣。

雲梅明明都看在眼裡,也不知怎麼糊塗的,竟以為是一止,猛地轉頭望去。一止卻也快,馬上一抬眼迎著;眼珠子清亮,倒像獨在那兒凝視了她好久。鄰床還在咻咻的喘著。雲梅覺得自己胸臆裡也有一口氣平不過來。

一綹散髮忽然垂落在一止的眉心,雲梅手顫顫的替他撩起。一止閤上眼。雲梅的指尖順著他的額、他的頰輕緩的掠過,停在他的下顎上,卻是再收不回來。

一止很愛這樣女性的溫柔,一面體味,一面又有些莫名的不安。他懷疑著自己病裡感情是不是特別的脆弱——卻也不怕;這遊戲不知玩了幾回,女孩子嚜,當不得回子事了。

「其實妳知道,——」一止也不曉得他要雲梅知道些什麼,反正開了頭,底下就不用擔心沒話說。無論怎麼樣,這沉靜得打破;雲梅那僅僅一根指尖的肌膚相親,竟教一止心慌。

「我知道,我知道。」雲梅截住他道。一止詫異的睜開眼:他還不知道呢,她知道?卻見雲梅也是閉了兩眼,眼角彷彿有淚痕,眉頭微鎖,嘴角卻又含笑;一臉的千般無奈,萬種柔情。那模樣,任是一止也不由不心動;用力一帶,拉了她倒在自己身上。雲梅把臉堆進一止的被單裡;她其實什麼都不知道,連別人來探病的看著她奇怪,她也不知道。——同房的病人倒沒有注意他們的,因為自己的難過還顧不及了。

「我明天就出院。」一止玩著雲梅的髮梢,不相干的說了一句。雲梅聽說,才想起原是來探病的,倒祇顧糾纏在自己的情緒裡了。訕訕的坐直,待問一止的病,又不敢就此確定了親疏。小心的拈起墨綠裙子上沾的一根白棉紗,用拇指、食指捏成了小球;手很汗,一下子就弄得濕濕灰灰的一小團。

「聽——陳景明說——肝——不大好?」雲梅問道,因為太遲疑,竟顯得不誠心。

一止卻也沒在意。兩手往腦後一枕,滔滔地說起自己這病;是熱極而流的敘述,並不見親切。雲梅癡癡望著說話的人,心裡想起剛才,好像又遠又近,祇和現在連接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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