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三道四@東南亞(完售)
悲情隊伍──紅衫軍

站在被燒毀三分之一、東南亞第二大規模的曼谷「中央世界購物中心」前面,心裡的感觸相當複雜。

雖然規模小得多,但是「中央世界購物中心」倒塌的樣子,像極了二零零一年「911攻擊事件」後的紐約世貿大樓。

但是它們之間的相似,也就只有那麼多了。

 

「世貿雙子星大樓」倒塌,團結了所有的美國人,全美國不論貧富貴賤、老老少少,大家都為作為美國重要地標、毀於一旦的「雙子星大樓」同表哀嘆、憤怒,為死在攻擊事件中的人,流出發自內心的哀悼眼淚。同樣作為曼谷甚至泰國地標的「中央世界購物中心大樓」倒塌,卻似乎沒有在泰國人心中激起多大漣漪,對於六天中喪生、絕大多數為「紅衫軍」群眾的五十五人,也沒有多少人表示同情,甚至於還有人責怪政府等了那麼久才「動手」。

這可能是泰國最大的悲哀。

「中央世界購物中心」可能白垮了,「紅衫軍」示威兩個多月以來,總共犧牲的七十七人,可能也都白死了。因為看不出來這個政府有企圖檢討自己作為的跡象,也看不出來被遣返鄉下的眾多「紅衫軍」有就此罷休的跡象,他們之間,有很多人在列隊登上政府所安排車輛之際,猶信誓旦旦、咬牙切齒地說,一旦號角再響,他們一定會再度走上街頭。

只是,有用嗎?

「中央世界購物中心」被毀,是由於泰國軍隊對佔據曼谷市中心最精華商業區「拉查帕頌十字路口」一個半月的「紅衫軍」強勢驅離,迫使「紅衫軍」領袖宣告投降,但是群情激憤的群眾不甘罷手,憤而在全市三十二個地點縱火洩憤,「中央世界購物中心」就其中之一,而且受創最劇。

「紅衫軍」是一支少見的悲情隊伍。他們多數是來自泰國東北部窮困地區的農民、山民,是社會階層光譜裡最底層的一批人,卻「進城」為了富可敵國,完全在社會階層光譜另一端,在他們眼裡遭受了不公平對待的前總理戴克辛討公道。

他們進到曼谷,受盡都市人的嘲諷,甚至比出中指對他們叫囂,「沒受過教育的野蠻人!」。他們單純到出發時排隊領「走路工」,都大大方方地讓媒體拍照,結果被懷有敵意的媒體刊出報導指稱這些人都是領了錢而被人利用的「鄉巴佬」。

「紅衫軍」大約是在二零零八年底出現,但是真正的起源應該要溯及二零零六年九月十九日,那場推倒泰國有史以來最能幹總理戴克辛的政變。

戴克辛的能幹,從幾個簡單的事實就可看出。

他是泰國第三十二任總理,卻是第一位能夠做完四年任期的總理,不僅如此,他也是第一位能夠連任的總理,他所領導的「泰愛泰黨」,更在二零零四年壓倒性贏得大選,成為泰國歷史上首個可以單獨執政的政黨。

泰國也在他的領導下,成為一九九七年金融風暴起自泰國後,第一個還清國際貨幣基金會貸款的國家。然而弔詭的是,他的能幹正好成為他最終被拉倒的原因。因為他以及「泰愛泰黨」的壯大,改變了泰國長久以來政治利益互相交換的結構。簡而言之,就是戴克辛的「整碗捧去」,影響到太多既得利益者,擋住了太多人的財路、仕途。

但對於「紅衫軍」裡的「鄉巴佬」而言,那些都不重要,他們也不懂。他們知道而且感念的是,戴克辛是泰國有史以來第一位照顧窮苦大眾的總理,在此以前,政客一天到晚都忙於互相傾軋、爭權奪利,從來沒有人關心他們的死活更遑論福祉,所以戴克辛有難,他們一定要力挺。

「紅衫軍」的領導階層是「民主反獨裁聯合陣線(UDD)」,這些人是當年學生運動要角乃至遭政府圍剿跑進山區打游擊的泰國共產黨成員,看不過去挾皇室自重的政治菁英與軍方進行政治分贓,他們未必是戴克辛的支持者,但是東北部的廣大戴克辛支持者卻是他們可運用的厚實群眾基礎。

這就是「紅衫軍」結構上的的背景。

戴克辛當年被政變推翻而流亡國外之後,一直擺出「臥薪嚐膽」的低姿態,力圖在泰國重新再起。他所創建的「泰愛泰黨」被判解散,他就指示所有的「泰愛泰黨」成員加入「人民力量黨」,然後在二零零七年底通過選舉再度組成聯合政府執政。

戴克辛本人也在二零零八年以「勝利者」的姿態回到泰國。這個舉動,應該是戴克辛企圖重回泰國政壇努力中的一個最大錯誤。

因為儘管他回泰國之後刻意保持低調,甚至一手扶植出來的總理薩瑪都小心翼翼不跟他碰面,但是他的政敵卻很自然地恐慌起來,又開始合縱連橫,全面反撲。

於是,當年反戴克辛、為軍方「作球」發動政變的「黃衫軍」再度湧上街頭,在有關各方面縱容之下幾近為所欲為,不但非法佔領總理府長達四個多月,更在二零零八年底封鎖曼谷素旺納普機場長達一星期。

另一方面,泰國司法方面也配合行事。先是以薩瑪出任總理後仍然主持過兩次烹飪節目而判他下臺,繼則以一起戴克辛夫人普查蔓通過政府機構購地案,判處戴克辛兩年徒刑。

這個判決的荒謬之處在於,普查蔓買地的交易雙方均被判無罪,但是戴克辛卻因為普查蔓購地時他身為總理,在沒有任何堅實證據的情況下,被法院「想當然爾」以「涉嫌利益衝突」判刑。

戴克辛顯然事先已經察覺他將被判刑,於是在二零零八年八月趁參觀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之後再度出亡,成為政敵口中的「逃犯」。緊接著,泰國憲法法院又以選舉舞弊判「人民力量黨」解散,接替薩瑪的戴克辛妹夫頌猜也因之失去總理職務。

到了這個地步,戴克辛仍然是希望經由合法、合憲的手段通過體制再生,於是故技重施要「人民力量黨」成員再組成「為泰黨」,滿心以為能重新組成聯合政府繼續執政。就在這時候,當年對戴克辛忠心耿耿的尼溫派系倒戈,使得「為泰黨」組閣功敗垂成,宿敵「民主黨」則組閣成功,由黨魁阿披實通過形式上的國會選舉出任總理。
經過這一連串對戴克辛「必欲置之於死地」的打壓,衷心愛戴他的東北方民眾積怨已經達到頂點,「民主反獨裁聯盟」就藉著這股民氣,組成了「紅衫軍」。著紅衫,就是由於領導層多是具有左翼思想的人。

這就是「紅衫軍」組成的背景。

與當年反戴克辛的「黃衫軍」相比,「紅衫軍」顯然悲情得多。儘管他們人數較多,提出的「解散國會」、「提前大選」的主題也相對較明確、合理,但泰國主流媒體對他們的報導卻遠不如對「黃衫軍」那樣寬厚,甚至經常故意污衊。

正因為如此,「紅衫軍」領袖才喊出「階級戰爭」的口號。事實上,「紅衫軍」的確是被刻意忽視的階級。「黃衫軍」當年的主要「政見」之一,便是指鄉下農民教育水準太低,容易被收買,因此一人一票「不民主」,擺明了「紅衫軍」群眾是次等公民。泰國主流媒體從未對此提出批評,甚至還迎合「黃衫軍」的主張。

「紅衫軍」成立之初一直是個「乖乖牌」,所有示威活動都是合法、理性的,每次示威都經過申請,時間一到就和平解散,沒有造成任何問題,甚至於還被幾乎所有活動均為非法的「黃衫軍」譏笑為「沒種」。包括泰國當局在內的所有人都認為這群鄉下人「搞不出什麼名堂」。

這次的示威也一樣,最初的場地是在政府機關較集中的「五馬路」,唯一造成的效果就是局部交通堵塞,所以泰國當局根本不以為意,採取以拖待變,想把「紅衫軍」拖垮的策略。

卻沒料到「紅衫軍」突然在四月三日轉進曼谷也是全泰國最精華的商業區「拉查帕頌十字路口」,才使得整個情勢產生巨大變化,泰國政府也承受相當沈重的壓力,結果釀成四月十日一場失敗的驅散行動,反而造成包括行動副指揮官羅姆克勞上校在內五名軍人喪生,十九名示威者及一名日本記者死亡,八百餘人受傷,轟動國際的事件。
「紅衫軍」經此一役,士氣大振,原先遭排斥、綽號「紅司令」的泰國皇家陸軍特種部隊少將卡提亞也才被「紅衫軍」領袖「接受」,開始比較頻繁地出現在「紅衫軍」示威主場。很多人認為,在那次事件中給予軍隊重創的一群神秘「黑衣槍手」,就是卡提亞的手下。卡提亞自己從未承認,但說過有支「浪人戰士」在那次事件中幫助「紅衫軍」示威群眾,更讓「紅衫軍」群眾看待他有如英雄。

卡提亞一直強調他本人並非「紅衫軍」,完全是站在「協助」的立場。他之所以義不容辭主動協助「紅衫軍」,就是由於看不慣阿批實政府非由正途獲得政權,以及無法苟同戴克辛遭政變推翻之事。照理說,身為軍人又是高級將領,他應該服從軍紀、長官,安安穩穩作個太平官。但他從來就不是那樣的人。他在二零零八年公開批評上司、陸軍總司令阿努蓬,結果被侮辱性地調往擔任有氧體操班教官。他後來說,「所有的人都嘲笑我,沒有人會指派像我這樣的一個戰士做這種蠢事」。據說,他當時就頂了回去,說道,「我是會一種舞蹈,叫做『扔手榴彈舞』」。

四月下旬,氣勢愈來愈盛的「紅衫軍」企圖把「版圖」擴張到曼谷金融區席隆路,結果引起一直不願採取高壓手段的軍隊大批進駐席隆路。「紅衫軍」則在卡提亞指揮之下用削尖竹竿、汽車輪胎、石塊築起「防禦工事」,使得「紅衫軍」佔領的區域成了「城中城」,彼此對峙僵持。

五月三日當天,飽受各方壓力的泰國總理阿批實,突然在無預警的情況下提出五點「和解路線圖」,同意在十一月十四日舉行大選,同時在九月十五至三十日間解散國會。,「紅衫軍」的初步反應也很正面,很多人都認為局勢定會轉緩,鬆了一口氣。

這是「紅衫軍」那次運動最接近「勝利」的一刻。

哪裡知道「紅衫軍」後來對「和解路線圖」生出了新的疑慮。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們發現「和解路線圖」並非來自阿批實本人或他所領導的「民主黨」,而是在五月二日所舉行的一場秘密會議「交辦」下來的。

更讓「紅衫軍」領袖駭然的是,阿批實政府顯然準備採取兩手策略,一方面用「解散國會」及「舉行大選」來瓦解示威,但另一方面卻仍然計畫依照「緊急事態法」,逮捕二十五位已被簽發逮捕令的「紅衫軍」領袖,而且不會准予交保。

這個發現事實上也造成「紅衫軍」內部分歧,有部分的領袖認為阿批實既然公開說出明確日期,就不妨暫且休兵,萬一情況有變可以再次上街;另一些較強硬的領袖則表示不宜輕易放棄得來不易的陣地,應該要在萬全的情況下才結束示威。

所以才會有後來要求負責安全事務的副總理素貼向有關方面報到,為四月十日事件負責的新條件出現。

雖然素貼隨後即往該國「特調組」報到,但是「紅衫軍」認為素貼只是虛晃一招,而且「特調組」負責人也是素貼所主持的「緊急情況處理中心」的一員,難免利益衝突,因此不予接受,進而要求素貼必須到警局報到,同時要經過偵察、控罪、交保等標準法律程序才算數。

「紅衫軍」領袖的盤算是,只要素貼能夠交保,當局就沒理由不准他們在投案後交保,而且他們舉行示威的一個主要訴求就是控訴當局的「雙重標準」。

但是後來素貼不肯配合,原因至今不明。總之,阿批實隨後就表示「紅衫軍」不遵守承諾停止示威,因此政府方面也取消舉行大選的承諾,同時宣布全面封鎖「拉查帕頌十字路口」及周邊地區,並設置檢查哨「只准出,不准進」。

「紅衫軍」方面亦不示弱,領導者之一的泰國國會議員乍都蓬指稱,經過緊急會議後,「紅衫軍」已決定繼續示威,直到「阿批實下台為止」,而且不再與政府談判。

曇花一現的和解曙光,至此煙消雲散。

讓整個事件變得更加詭譎、激化的是,「紅司令」卡提亞竟然於五月十三日在「紅衫軍」營區內遭天外飛來的狙擊子彈擊中頭部而於十七日死亡。

雖然泰國軍方一口否認,但是包括卡提亞中彈的地點、部位、角度、方向,都指向是軍方狙擊手所為。

這個事情的重點在於,泰國當局完全沒有任何理由使用狙擊手來對付示威者,這是極度違反人權的事。同樣的舉措也具體表現在緊接著的對示威主場封鎖,以及最終的清場行動。

從十四日開始封鎖到十九日清場,泰國基本尚未依照國際標準處理類似群眾事件。譬如說在幾個發生衝突的現場,幾乎完全沒有見到手持盾牌、棍棒的鎮暴部隊、鎮暴車輛、水砲車,甚至連催淚瓦斯都是「交代式」的使用一下,就由穿著野戰服的軍人在沙包工事後面或進行攻堅直接用槍射擊。

這不是處理群眾事件,而是將「紅衫軍」當敵人攻擊。

泰國當局甚至還宣布示威主場附近的「拉查普拉帕區」為「實彈射擊區」。這個作法引起「人權觀察」組織在一份聲明中指出,「當暴力升級時,軍人可能會將『實彈射擊區』當作『任意射擊區』,很容易陷入「亂扣扳機(Trigger Happy)」的狀態,而且當地是城巿內有人居住的社區,(泰國)政府應當要知道,當地不僅有示威者,也有一般的巿民,軍人又該如何去區分」。

更重要的是,「紅衫軍」很自然會把他們所受的待遇,跟當年大搖大擺進佔總理府及素旺那普國際機場卻完全無事的「黃衫軍」相比,就更加會坐實他們是「次等公民」的想法。「紅衫軍」此次遭此重挫,短時間內是不可能再起,但是他們心中的恨及不平卻無法平復。

事實上,在泰國當局表達出堅定驅散意志之後,「紅衫軍」領袖也一再讓步,最後已經到了願意無條件進行談判的程度,但是自覺佔了上風的阿批實卻執意要進行驅離,終至造成悲劇。這就不是一個具有寬大胸襟領導人應該有的表現。

也許,阿批實身不由己。但這卻改不了他的堅持已經進一步激化泰國分裂的事實。

「紅衫軍」群眾在領袖已經宣佈結束示威,投降的投降,被捕的被捕之後肆意縱火洩憤,很大程度上就是傷痕更加深化的具體表現。他們心中的恨及不平,將永遠不會消滅,會像一座蓄勢待發的火山,隨時噴出未必能改變什麼,欲能讓傷痕加劇的岩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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