擲缽庵消夏記──蘇雪林散文選集
我對魯迅由欽敬到反對的原因────魯迅逝世卅週年紀念

五四運動產生不久以後,我升學於北京──國府建都南京後改名北平──的女子高等師範,在當時流行的新思想、新文藝刊物裡,讀到魯迅一些短篇小說,如〈狂人日記〉、〈藥〉等等,只感覺到這幾篇文章,文筆簡鍊,思想深刻,似乎不是出於一個年輕無人生經驗者之手。不過那時候我卻偏愛冰心一類新清雋永的散文和小詩,對於魯迅,我腦子裡並未曾銘刻怎樣深的印象,這大概是由於年齡的關係。

 

魯迅《吶喊》出版已在民國十年以後,那時我已到法國里昂讀書了。記得同學裡有一個湖北籍的夏姓同學,在國內時頗嚮往於新文化運動,對魯迅更特具好感,常在國內訂閱一些新文學書報,其中有魯迅與其弟作人合辦的《語絲》,我們常向他借閱。魯迅《吶喊》一出版,他又弄到一本,又在我們手裡傳觀起來。這本書裡的別的短篇小說並不足引起我們多大的興趣,但最後一個中篇〈阿Q正傳〉可真把我們鬧瘋狂了,大家搶著讀這一篇,讀過後又互相批評。當時我們所歡喜的只是文章裡的幽默與風趣,別的則不知道。後來又從《語絲》上讀到周作人親撰的一篇捧〈阿Q正傳〉的文章,曾說〈阿Q正傳〉並非僅僅一個鄉下無賴漢的畫像,阿Q這個人其實是中國民族劣根性的象徵。好像卑怯、善投機、誇大狂、自尊癖、多忌諱、富倖得心,糊塗昏憒,麻木不仁,而精神勝利法更為一切劣根性中最大的一端。我讀了周作人的評介,對〈阿Q正傳〉始獲得深一層的看法,更覺這篇小說價值之高。

我後來在國立武漢大學講授新文學,編有講義一種,論到魯迅的〈阿Q正傳〉,曾將周作人的話,再以我自己搜羅來的各種史料,加以引證。說句實在的話,周氏兩兄弟對於中國民族異常的鄙夷、憎厭,動輒加以痛詆,其筆鋒既極尖刻,又復言之有故,持之成理,好像中國民族種種劣根性乃與生俱來,莫可救藥。他兄弟二人曾在日本留學多年,日人蓄意滅亡中國,所以對中國人每故意毀謗、侮辱,他兄弟或者無意受了日人的宣傳,是以好作這種論調。中國正當百年積弱之後,民族自信心完全喪失,讀了周氏兄弟的文章心理當然流於莫大的悲觀與失望。我那時也是一個深受魯迅兄弟議論感染的人,對於中國民族也是很悲觀的。不過,幾年後,我的思想便改變了。我後來對中國民族的看法是既知道她的好處在哪裡,也知道她的缺點在哪裡,不像保守派之盲目推崇以為中國民族是世界第一優秀的種族,也不惡意抹煞,以為這個民族是先天註定的奴才,永遠莫想站起。況且世界任何民族有其優點也有其劣點,中國民族何獨不然,像周家兄弟之所云云,豈能令人心服?所以我編新文學講義編到周作人的時候,既徵引了他對中華民族許多嚴酷批評的話頭,同時提出我替中國民族辯護的議論。那篇講義曾發表於某刊物,聽說頗使周作人不快,這件事本與魯迅無關,附記於此,以存前塵影事之一端而已。

以上是說我對魯迅本來相當敬佩的,什麼時候對他觀感幡然轉變呢?那就是女師大風潮以後。民國十四年春,我自法邦返國,我的母校北京女高師改為女師大,有名女教育家楊蔭餘女士正任女師大校長。那風潮是怎樣引起的?起於什麼時候?於今已記憶不起了,只知道女師大風潮原因是校長見校規過於廢弛,意圖取締,學生不肯服從,並連結一致,對校長反抗。最後演變一舉開除幾班學生,出動老媽子軍強押學生離校,學生更加不服鬧得更加起勁。許多輕妄瘋狂的男校學生在旁助威,許多陰險奸惡,抱有某種政治上企圖的份子,又從中挑撥,風潮愈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而魯迅那時已被奉為「思想界的權威者」、「青年叛徒的領袖」當然要站在鬧事者一方面,何況他又是女高師的教師,學生正要他領導著起鬨呢!

當時教育部長章士釗支持著楊蔭餘校長,魯迅每日在報刊上大罵章氏無恥,章氏一怒,竟下令免了魯迅在教部任職十餘年的「僉事」之職,更教魯迅的怒火高噴千丈,發表了無數尖酸刻薄雜感式的短文,痛罵章士釗、楊蔭餘之不已,並遷怒於曾為女師大風潮說過幾句話的現代評論派,筆鋒又轉到他們身上。

魯迅的煽動力果然出奇地大,當時各校學生每日發表宣言聲討章士釗,倒也罷了,誰知有一日學生竟成群結隊把章士釗的私第放火焚燒,警察懾於學威,不敢干涉,社會也無公論。這事實駭人聽聞,若說沒有背景,誰也不信。

《現代評論》原是北京大學好幾位留英教授所創辦,那些教授每人學有專長,對於政治、社會、經濟、教育的問題,都有切實的研究,發為議論,自然言之有物,足資各方面的借鏡,故雖為一份週刊,卻有「大報」之稱。《現評》中的陳源教授每週一篇「西瀅閒話」,更覺精彩絕倫,《現評》每一出版,人家先睹為快者便是陳教授的這篇大作。魯迅本來善於嫉妒,況且他的領袖慾又熾盛異常,《現評》尚未問世的時候,他在北京儼執文壇牛耳,現在見《現評》日益得到讀者的歡迎,有壓倒他弟兄檔所辦的《語絲》之勢,正在大感煩惱,女師大風潮掀起後,《現評》既替楊蔭餘校長辯護,其中,陳源教授大概多說了幾句,魯迅便借此與陳教授糾纏不休了。又因某報偶稱《現評》各撰稿者為「東××胡同的正人君子」(《現評》撰稿者多住在這胡同裡),魯迅更笑掉了大牙,以後就永遠「正人君子」長、「正人君子」短,譏諷笑罵個不了。我初自法邦返國,又未置身北京,對於那場風潮的是非和魯迅與《現評》的恩怨,本來不甚清楚,但楊蔭餘校長之為人我則頗有所知,她是一個性情嚴肅,極富責任感的女教育家,她開始時留學日本,返國後曾在女師大前身即我的母校女高師當教務長,後來又赴美國研究教育數年。回國後,當了女師大校長,為了振作學校的綱紀,激起了那麼大的學潮,實為她始料之所不及。我雖遠在上海,也深知北京那時候學風實在太壞,特別男女關係之隨便,令人不忍聽聞,楊校長力圖整頓,本來是有理的。章士釗現在雖然失身匪偽,不足齒數,他那時身為教育部長,極力支持楊校長挽轉頹風,他的作為也是應該的。再者我那時很愛讀《現代評論》,他們對女師大風潮的評判,我認為立場極為公正,而魯迅與其黨徒,則完全無理取鬧。幾年來,我對魯迅的一點敬意遂完全消失,代之而起的無非是一種反感而已。

魯迅離開北京後,到福建廈門大學、廣州中山大學轉了一轉。民國十五年,他到上海定居下來,那時他尚未加入左聯。第二年秋冬,有一回,北新書局老闆李小峰,在四馬路一個中等酒館請客,座客多為在他書店發行作品的作家。我因有《綠天》、《李義山戀愛事跡考》二書在北新出版,是以也蒙小峰相邀。記得那一天的座客有魯迅和與他建立同居關係的許廣平,林語堂夫婦,寫《情書一束》的章衣萍,及其新婚妻子某女士,郁達夫,還有誰,事隔多年,記憶實已模糊。小峰只請了一席酒,連他太太,主客計算已有十人,或者僅是上述的幾位。

那一天,我算和我們的文學大師第一次會面,所以印象至今尚清晰地留於腦海。只記得魯迅穿一件布質長衫,面孔相當地清癯,皮膚又相當地焦黑,蓄著兩撇小鬍,頭髮頗長,好像久不光顧理髮鋪。捲煙不離手,一口稀疏黃牙,人家說魯迅很像抽鴉片的,果然不錯。但現在回想起來,魯迅那張臉稜角顯露,透著一股凶悍之氣,加之那兩撮鬍鬚,倒與史達林有依稀相似之處。他二人一個是政治界的魔王,一個是文學界的妖孽,也許都是應著「劫運」而降生的吧!

魯迅神情傲慢,我們同他招呼,他要理不理的,說話總是在罵人。記得那天他和林語堂先生談到杭州藝專的事,那時林風眠由蔡孑民先生的推薦,當了該校的校長。孫福熙原在該校任教,撰文歡迎,對林氏繪事備極推崇,最後有「我們把西湖雙手奉獻給林先生了!」一語,魯迅罵孫福熙卑鄙,大有福熙為了飯碗,竟不惜說那樣話來巴結林風眠未免太無人格之意,我在旁邊聽了覺得十分寒心。福熙乃北大畢業生,赴法學習藝術,和我在里昂也曾同學數年,為人真誠樸實。他為了與魯迅是紹興同鄉,與他哥哥孫伏園,一向擁護魯迅,寫文章替魯迅吹噓,算是魯迅忠實的子弟兵之一。他撰文恭維林風眠,是為了藝術上的共鳴,同時也不過是年輕人天真的玩笑,魯迅竟拿「卑鄙」的字眼來斥責,叫福熙怎樣承得起!

我後來聽武漢大學外文系助教石民先生說,魯迅一輩子要別人歌頌他、擁護他,愈是肉麻濫惡的諛詞,他愈聽得入耳;愈是卑躬屈節的醜態,他愈看得入眼,他嘴裡提倡青年的「狂狷精神」,實際上則要青年像狗似的對他馴服,並且要跟著他吠聲吠影。狗的數目愈多愈好,總要千百成群,隨著魯迅的嗾指,今天吠這一個,明天又咬那一個。倘見他手下的青年讚美了別人,便感覺不大受用了。

石民先生又說,魯迅又立了一個小冊,凡有人批評他,對他有不滿之詞,他便把那人的名字及其所言,記錄冊上,「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定要對那人嚴厲報復,從來不饒過一個。

因為魯迅稟性凶惡,善於挾嫌記恨,人家都知道這個人是萬不能得罪的,對他總是小心翼翼不敢有絲毫的冒犯,是以魯迅生前所得到的都是積案盈箱的頌揚之辭,壞批評除了陳源教授的那一篇,很少有別的,這與魯迅後來之成為偶像大有關係。石民性愛文學,頗有幾種著作問世,以前也常在魯迅門下走動,後來發現魯迅性格太難對付,便對他冷淡了。

許廣平容貌頗不揚,衣著樸素,她和魯迅倒也搭配得上;章衣萍的妻子也即是《情書一束》裡女主角,嬌小玲瓏,頗為可愛。她的名字我從前頗熟,現手邊無那本書,因而忘了。

那回我會見魯迅是最初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那時正住在上海,假如我是一個急於登龍的人,應該常去拜訪拜訪這位大師,希望他不惜齒芬,有所獎借。我本來是魯迅胞弟周作人的學生,和語絲派章廷謙(川島)友誼又不薄,在《語絲》裡也投過幾次稿。那時魯迅與其弟作人並未決裂,即由周作人的關係,也未嘗不可得到魯迅的「青眼」,不過,為了我在女師大風潮裡,看出了魯迅的醜惡面目,從此瞧他不起,哪肯為了自己文學的前途,去趨奉這樣一個人呢?

民國十九年,左翼作家聯盟在上海成立,魯迅與許多作家加入,立刻被擁上「金交椅」成了文壇唯一的領袖。在這以前,一些左翼作家蔣光赤(後改名光慈)、錢杏邨,或為了迎合時代潮流,而左傾的作家像李初梨、成仿吾、郭沫若等曾圍攻過魯迅,而錢杏邨〈死去了阿Q時代〉更是一篇很有力量的招降文章。魯迅本是一個虛無主義者,思想極其陰暗、灰色,對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抱希望。《野草》和《墳》這兩本散文集子,文字比較美麗,富有詩意,可算是魯迅自我的心靈解剖錄,研究魯迅思想者對此二書,不容忽視。可是魯迅說他對自己的思想,還沒有赤裸裸完全暴露,還有保留,寫在《墳》後面道:

  我的確時時在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自己,發表一點,酷愛溫暖的人物已經覺得
  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來,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樣。


天!這二書說的話還不夠了嗎?他對於人只是一味憎恨、憎恨,一心想離開人群,走到陰森森的墓地去。他對於人開口「屠戮」閉口「殺盡」,他連造物主的把戲都看穿,要殺盡甘心作造物主「芻狗」的良民,讓造物主更無玩具可供娛樂。他那筆尖滴著鮮血的「刀筆」,他那凶狠惡毒的咒詛,在在叫人顫慄。倘使他把全部思想都披露,那更不知怎樣可怕了。我說魯迅在精神上宛然是一個張獻忠,因此我在卅年前所寫〈說妒〉那篇文章裡便曾幽了魯迅一默。可惜那篇文章魯迅已不及見,否則恨雖恨我,內心也許要許我為「知言」哩!

魯迅的思想既這樣的虛無,當然無愛於共產主義,也不會熱心於革命事業。他之加入左翼聯盟,無非是想利用共產黨國際雄厚的背景,高踞那把「金交椅」做文壇盟主,因為他雖什麼都看穿,「名」、「利」二關卻仍然打不破。他要做文壇領袖,以便耳畔整日洋溢歌功頌德之辭,他要他的著作紙貴洛陽,每月收入極豐厚的版稅。同時他所發明的也是最喜歡運用的「打落水狗」呀、「獵狐式包圍」呀、「圍剿」呀、「窒死」呀、「扼死」呀,這類惡毒手段,倚仗著人多勢眾,更可儘量展施。做了左翼巨頭,成千上萬的青年都將成為他的獵狗,供他發縱指使。成千上萬的青年都將作為他的嘍囉,到處去搶碼頭、佔地盤。魯迅平生所引為最開心的便是這些把戲,他當然願意去替共產黨做工具了。

魯迅的個性和他投共前後的作為,很像蒲松齡《醒世姻緣傳》的汪為露。汪為露是個秀才,設館授徒,他學問並不行,教授法也不好,偏偏氣運亨通,教的學生總容易游泮,是以家家送子弟來讀書,生涯鼎盛。每遇學生游泮,他總要自居其功,勒索家長重禮酬謝,不如其意,便撒賴放潑,用盡刁惡手段。他與鄰居侯小槐爭牆一件事更是《醒世姻緣傳》最精采的筆墨。他把侯家界牆作為自己的,在那牆上蓋了幾間披廈,侯畏其惡,不敢與爭;過了幾時,他又說牆外空地也屬於他,反到官廳告侯小槐侵佔。經官斷明了,汪為露敗訴,判他拆了披廈,將界牆退回侯家。他回到家,揉了頭,脫了光脊梁,躺在侯小槐門前臭泥溝內,渾身上下,頭髮鬍鬚,眼耳鼻舌都是糞泥染透,口裡萬般辱罵那侯小槐,一定不肯拆屋。侯小槐被他氣了患了重病,最後只好搬開讓了他。魯迅之霸佔文壇手段正復類此!

汪為露的學生也總是幫老師的忙,老師要無故尋人閒事,打人、撏人毛髮,學生都來助陣。學生之所以如此無是非心,也無非功名心重,坐了汪的館,每有考中秀才之望的緣故。青年之所以熱烈地擁護魯迅,又何嘗不是為了想登龍或者投入無產階級革命的營陣呢?

魯迅種種劣行與汪為露如出一轍,我從前讀了《醒世姻緣傳》,便覺得蒲留仙真奇怪,他在數百年前便替我們的魯大師畫了一幅「唯妙唯肖」的「文字像」了。想將汪為露的事跡從《醒傳》裡鈎取出來,撰〈汪為露傳〉一篇,以作對魯迅的諷刺;但以字數太多,不易措手而罷。於今我已撰有〈魯迅傳論〉二萬數千言,也算償卻卅餘年前的一樁心願了。


原載自由青年第三十七卷第一期
錄自《文壇話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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