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學時期，經過台南東寧路十五巷的成大教師宿舍，常有人提及一位中文系退休教授，雖然缺乏完整敘述，卻讓人充滿想像，成為很多人心中的「東寧傳奇」。後來幾次與蘇雪林教授見面，並閱讀相關資料，對於這位童顏鶴髮的高齡學者，有很深的崇敬之意。蘇雪林是近代文壇的傳奇人物，她個性單純不諳世務，卻愛恨分明，不論學術研究或創作都有其卓然獨立的地位。在一九二○、三○年代，她與凌叔華、冰心、丁玲齊名，是當時最具代表性的女性作家。由於她批評魯迅，為左派文人所不容，在中國大陸沉寂久矣，直到改革開放後，許多大陸出版社重新出版其作品，但避開她對文壇的批評。在台灣她雖曾頗受推崇，前輩學者、作家皆熟知其作品，然其著作久未刊行，亦漸為人所淡忘，此次精選其散文出版，希望能略窺這位五四時期的精彩人物。

蘇雪林（一八九七∼一九九九），原名蘇小梅，字雪林，筆名瑞奴、瑞廬、綠漪、靈芬、老梅等。祖籍安徽省太平縣嶺下村，一八九七年出生於浙江省瑞安縣。先後畢業於安徽省立第一女子師範學校、北京高等女子師範學校（今北京師範大學前身），受業於胡適門下。一九二一年考取公費留學，前往法國，先學繪畫，後改修語文。一九二五年因母病輟學回國，以散文《綠天》與小說《棘心》轟動一時。歷任東吳大學、滬江大學、安徽大學、武漢大學教授。一九四九年，她在香港真理學會擔任編輯工作，隔年再度遠赴法國巴黎，尋找屈賦神話資料。一九五二年來到台灣，任教省立師範學校（今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前身），一九五六年，臺南省立成功工學院改制成功大學，她應聘至中文系直到一九七三年退休。退休後，定居成功大學東寧路之教職員宿舍仍寫作不輟，她清骨自守，淡薄度日，樹立了一個對於生命、創作、閱讀、學術終身追求不懈的精神形象。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二日，病逝成功大學附設醫院，享年一百零三歲。

蘇雪林自小就具有強烈的求知欲與進取心，讀〈我與舊詩〉就可知她少年讀書即冠絕儕輩，父親雖無意讓她繼續就學，但在母親與叔父支持下，考入安徽省立第一女子師範學校，實現求學的願望，此後她即如蝴蝶、鵬鳥展翅，遨遊在遼闊的天空自由飛翔。在北京高等女子師範學校求學時，她接觸胡適、周作人等新文學運動的名師，對她後來的創作與學術產生極大的影響。她創作的作品很多，寫詩，寫小說，寫劇本，還有更多的散文，散文集《綠天》與小說《棘心》是其中代表作。小說《棘心》中的女主角杜醒秋，有蘇雪林個人身世的投射，這位出自舊式家庭，卻接受新教育、新思想的女性，經歷舊思想與新觀念的衝突，自由戀愛與家庭訂婚的痛苦抉擇，感動許多同時代的讀者。散文集《綠天》寫的是一位女子婚後的甜蜜生活，文中婚姻生活雖不一定都是作者真實的寫照，但回憶童年則與她的生命經驗相結合。蘇雪林從小愛作畫，她在〈未完成的畫〉一文中描寫：「傍晚時到涼臺的西邊，將畫具放好，極目一望，一輪金色的太陽，正在晚霞中徐徐下降，但它的光輝，還像一座洪爐，噴出熊熊烈燄，將鴨卵青的天，煅成深紅。幾疊褐色的厚雲，似爐邊堆積的銅片，一時尚未銷鎔，然而雲的邊緣，已被火燃着，透明如水銀的融液了。」對落日的顏彩變化，有畫家動人的觀察。而她回憶童年鄉村生活，也頗為有趣：「我所稟受的蠻性，或者比較的深，而且從小在鄉村長大，對於田家風味，分外繫戀。我愛於聽見母雞閣閣叫時，趕去拾她的卵；我愛從沙土裡拔起一個一個的大蘿蔔，到清水溪中洗淨，兜着回家；我愛親手掘起肥大的白菜，放在瓦缽裡煑。雖然不會擠牛乳，但喜歡農婦當着我的面擠，並非怕她背後攙水，只是愛聽那迸射在白鐵桶的嗤嗤的響聲，覺得比雨打枯荷，更清爽可耳。」﹙〈扁豆〉﹚這些靈秀的文字，帶領讀者進入鄉間自然景致，給人清新真純的詩情。

蘇雪林教授個性天真率直、愛恨分明，她對人物的評鑑往往有其個人的色彩，這本散文集收錄她對朱湘、徐志摩的評介，可以看見她對浪漫派文人的著迷，而對胡適的崇敬，對魯迅的激烈批判，都表現她不畏世俗的氣概。她來臺灣以後潛心屈賦的學術研究，她在《屈賦論叢》提出屈原作品所以深奧難讀，實因深受外來文化的影響，蘇教授認為中國遠在夏商以前，便曾與外國文化接觸，並傳入豐富外來知識，約當紀元前三世紀即戰國中世的屈原時代，希臘、波斯、西亞、印度文化又大規模地傳入中國，並有許多學者和宗教家蒞臨傳播知識，鼓吹學說，所以造成了中國古史上黃金時代的戰國文化。在《崑崙之謎》一書，她考證中國本無崑崙山，崑崙之名實係西亞世界大山的神話，這也就是蘇教授「世界文化同源」的主張。她一面精研西方古代的文獻，整理埃及、巴比倫、希臘、波斯以及印度等民族的神話傳說，一面將中國古代傳說如《山海經》、《穆天子傳》、《呂氏春秋》、《列子》、《歸藏》、《淮南子》等書拿來與西方神話傳說作比較，以為重新理解《楚辭》的基礎，提出前人未有的「大膽假設」。她的評論與學術研究雖受不少人抨擊質疑，但她求證的艱辛與論證的理路，卻令人敬服，所以早年成大中文系尉素秋主任說，教師中有這位「鐵錚錚的人物」，真是成大的光榮。

我在接任成大文學院院長的行政工作後，有感於蘇老師文物資料長年荒廢未經整理，即規劃申請「蘇雪林文物、作品整理、研究」計畫，經成功大學頂尖中心補助經費，開始著手整理、修復、搜集、建檔、保存蘇雪林教授文物，在多方搜集其著作與藏書後，於文物中清理出未發表之作品（包括完稿、未完稿），其中還有水墨畫作，因此開始系列出版其畫冊與相關文集。同時，曾與成大博物館合辦「走入蘇雪林教授的書房」與「印象蘇雪林」的展覽，且在網路上架設「蘇雪林研究室」網頁（http://suxuelin.liberal.ncku.edu.tw/），以供更多人緬懷、認識蘇雪林。這本書是計畫中的一部份成果，在這過程中要感謝成大很多同仁的支持，印刻出版社鼎力相助；更要感謝博士後助理吳姍姍的全力投入，她十多年來專心研究蘇雪林老師的作品，以整理蘇老師的資料為職志，是蘇雪林計畫得以進行的核心人物。最後，希望成功大學能早日將她在東寧路的舊宿舍規劃為「蘇雪林紀念館」，讓這位傳奇人物的事蹟得以繼續流傳。

于國立成功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