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個名字,十場燎原大火 /馬世芳(廣播人、文字工作者)
我和鐵志都是七○年代生,擁有大同小異的歷史記憶。那是改變我們一生的經驗,自然也影響了我們成年後的志趣與工作。
十幾二十歲的時候,狂聽老搖滾,亦曾盯著幾幀六○年代老照片出神,當年沒有網路,原版書也不多見,那些照片零星片段地偶爾出現在我們的青春期,往往只有簡短的圖說,沒說清楚的部分,只有靠想像力填補。
比方一幀照片裡,留「披頭」式金髮、穿套頭毛衣的抗議青年,在一排戴鋼盔穿軍服的鎮暴警察步槍槍口認認真真插上一叢叢小花。照片裡,那個「種花青年」的表情不甚清晰,我卻讀到了那股緊張對峙中的幽默。
另一幀照片,來自或許是六八學潮正熾的巴黎街頭?一幅歪歪斜斜寫在牆上的塗鴉標語,被潦草的黑漆覆蓋,反而顯得更突兀。配著一行圖說:「一句宣言的被塗銷,便是它之不可塗銷的最佳證明」──或許字句有出入,但這歐化語法配上那幀黑白照片真是酷斃了。
我還在書上讀到一句據說是六八學潮街頭塗鴉的著名標語,成了好長一段時間我心目中的「精神指標」:L'imagination prend le pouvoir!(一切力量歸於想像力 All Power To The Imagination!)──長大重新咀嚼這句話,深深覺得知易行難。
八○年代末,台灣邁入「後解嚴」的「大噴發時代」,傳說中造反有理、百花齊放的六○年代,彷彿一下子和身邊的世界呼應了起來。我在台大對面地下室的「唐山書店」買下一整套過期的《當代》雜誌,1986年創刊第二期的「六○年代專題」變成我的聖經,配上母親出國買回來的厚厚一冊美國《滾石》雜誌創刊二十年文選《What a Long, Strange Trip It's Been》(典出Grateful Dead名曲),耳裡聽著The Doors和Beatles,讀著黑人民權運動、法國學潮、反越戰示威的熱血紀錄,電視螢幕上播映著「五二○」農民抗議流血衝突、雷震回憶錄幾千頁手稿被警總焚毀、「無殼蝸牛」萬人夜宿忠孝東路、解放軍坦克輾過天安門廣場,歷史與現實時而平行、時而交叉……。
學長學姊在校園刊物奮筆寫下詰屈冗長的反叛論述與運動宣言,老實說,我幾乎都讀不懂,那動輒「我們……唯有……方能……」的雄辯式句法,卻還是能令人血脈賁張(當年只嫉羨他們學養高深,現在想想,覺得是他們的漢語寫作出了問題)。「左」不再是禁忌,並且成為「進步學生」的共識,但該怎麼個「左」法,學生社群之間迭有異見,其中牽扯複雜的組織派系路線鬥爭,我到現在都沒(也不打算)搞明白。
我從來不是那「進步學生」的一分子,雖然也湊熱鬧遊過幾次街,靜過幾次坐,心底對於那不容懷疑的「雄辯式」姿態,始終有點兒遲疑。「雄辯式」修辭的另一面,便是「教條」。這個當年也很流行過一陣的詞,偶爾被「進步青年」拿來彼此調侃。我常想:在這危急的時代,當詩歌拒絕為教條服務的時候,我該站在哪一邊?答案始終再清楚不過。在我稚弱的心裡,詩歌,或曰那些「為藝術而藝術」的種種,永遠應當被放在最高位,那是「自由」的最後一道心理防線。
這樣反動的念頭,不用說,是被「進步青年」唾棄的。況且,我又哪裡有能耐去定義真正的「自由」呢?當年像我這樣的角色,常被譏為「文藝青年」,與「進步青年」分處某種光譜的兩端──在那個硝煙瀰漫的時代,「文藝」幾乎是髒話。
文藝就文藝吧,畢竟我仍無法忍受來自某種「進步」陣營的「教條」氣味,要命的self-righteous習性,還有幽默感與想像力的嚴重匱乏。假如大量聆聽六○年代搖滾樂曾經教導我什麼,其中最重要的啟發便是:你可以用「任何」天馬行空的形式傳達理念。無論那理念原本多麼嚴正剛烈,你都可以把它化為觸動人心的詩歌。羅大佑有〈鹿港小鎮〉也有〈戀曲一九八○〉,Bob Dylan有〈Masters of War〉也有〈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我不能僅取前者而捨後者,反之亦然。我對自己說:僅見「小我」而昧於「大我」,誠然可嘆。然若沒有了「小我」,「大我」還有什麼意義?
不消說,世間事何等複雜,豈是我幼稚(且不無負氣之意)的二元對立思維所堪支應。大四那年在「西洋戲劇選讀」課上讀了《三便士歌劇》和《勇氣母親》,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這個才華橫溢的老左派,彷彿為我指出了「屈從教條」與「負氣逃逸」之外的出路。後來我才知道,布萊希特對早期Bob Dylan影響極大──難怪Dylan的歌,即使在最激切憤怒、最「進步」的時刻,也一點兒都不「教條」。
然後我發現,布萊希特也好,Dylan也好,還有鐵志書裡提到的Joan Baez、Bruce Springsteen、U2……這些「進步藝術家」的榜樣,他們那些偉大的詩歌之所以未曾與那個激情的年代同朽,正是因為他們從來不會為了成全「大我」而忘卻「小我」。他們都是說故事的天才,都能在千萬人的場子裡讓每個觀眾都覺得:這部作品簡直是為我一人而作。而我相信,這星星燭光一旦在你我心底燃起,便有可能聚成燎原大火。
鐵志在這本書裡,介紹了十個名字,講了十則故事。它們是十場照亮時代、餘溫未褪的燎原大火。火炬傳過來了,現在就看你願不願意點燃心底那支蠟燭,照亮那只能屬於你自己的兩個字:「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