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果不是在河邊走的時間夠長,我也不敢寫。」走在河邊的蔣勳看盡花開草長,風行雲動,有某種東西在時間裡安靜而緩慢的推升、敷演,他知道。
許多年前,當蔣勳還在當研究生,跟隨莊嚴老師到故宮上課時,他就愛上蘇東坡《快雪時晴帖》,後來有機會在日本看到王羲之《喪亂帖》,在天津看到《寒切帖》……,這些被拿來做書法範帖的作品,其實是當時王羲之寫給朋友的信,多半在問候身體好不好,多久沒見了,沒談什麼偉大的事,因為簡短、內容無關宏旨,書寫者身分回歸到「一個單純的人,一個在生活的人」,所以《古文觀止》不會選入,但蔣勳從另一個角度切入觀之讀之,「忽然覺得手帖讓文學回到這麼一個簡單的生活基礎上有它迷人的地方,特別想寫它。」手帖在他看來不只是範帖,而是「手帖文學」。手帖文學有如今天的簡訊,「當然簡訊沒有書法,不像那個時代的人用這麼漂亮的書法做導引,就因為字太漂亮了,所以流傳下來。」
手帖單獨看,看字之美,但把諸多手帖放在一起讀,蔣勳又發現到,它們呈現了某一個時代的面貌,那是永嘉之亂,公元311年,王羲之家族從北方往南方逃難,國破家亡,人性被徹底摧殘,所以「痛貫心肝」,所以「奈何,奈何」,卻在那樣的亂世中,在偏安的歲月裡,一代兩代三代,王氏家族「可以受到良好的教育,可以吟誦詩書,可以走在雲淡風輕的山水中,可以與親友徜徉周旋,可以書信往返,可以寫出優雅的心事,可以相信文化的力量更大過於政權……」
那個時代,蔣勳根據文人手帖和《世說新語》故事所書寫的南朝歲月,「我從不覺得是懷舊,根本是在講我們的時代。」
南朝不只偏安南方,定都南京,它的文化很多是由北方逃難的文人所建立,這是南朝的另一個特徵。1949年後多少中原世家在戰亂中退遷台灣,台灣是南方,比南方更南,葉公超、臺靜農、俞大綱……,一批文化菁英因為戰亂聚集在未被戰火波及的台灣,逃過了文革、反右運動,因為這裡有著相對於北方的安定和自由,經濟也開始繁榮,於是在時間的累積中,自然而然出來了周夢蝶、商禽、?弦……,出來了林懷民,出來了陳映真,出來了侯孝賢、李安。《世說新語》很喜歡講一個「品」字,品與格,蔣勳數台灣風流人物,高就高在品與格,「專制集權國家培養不出的一種個人的風格,個人生命的自我完成。」
所以他透過手帖寫南朝,也就是寫台灣,「文學的書寫基本上一定有當代的關心,以及必須面對當代的讀者」,讀者如果讀不懂,「那是我的錯」。
而《世說新語》是蔣勳書寫《手帖》的重要基礎,他一直喜歡《世說》,起先片段片段的讀,後來把散落在各節故事中的同一個人物串在一起看,才發現它了不起的地方,「儒家經常一筆判定一個人的好壞,《世說》裡的人則不是單面的,有好的部分,也有壞的部分,像『書空咄咄』的殷浩,可以在墓地住十年,但還是抗拒不過做官的慾望,十年修行看似一夕破功。王獻之,一身反骨、叛逆,卻離了婚另娶公主,一剎那間放棄理想,屈服於權貴。」
蔣勳認為中國沒有一本書像《世說新語》這樣,簡短幾句就勾勒出一個人的性格;透過幾個故事,再呈現出一個人多重的面貌,寫出人性的複雜卻不落答案,處處是一種對人的寬容,所以在不設定出版計畫的前提下,他希望能夠再深入書寫《世說》裡的人物,或以《世說》為核心擴大到中國文人的探討,譬如寫蘇東坡和王維最敬佩、推崇的陶淵明。
蔣勳從來沒有出版計畫,每一本書都有漫長的等待過程,出版社等,他自己也等。重要的是緩慢,像花一樣的徐徐舒展,「因為在這個時代,很有可能別人要你扮演一個角色就毀掉了自己。」陶淵明寫「歸去來兮」,回到將蕪的田園可以避掉很多應酬,蔣勳也躲,一、兩個月不接手機,不看郵件,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做什麼呢?「讀書,或者什麼都不做,切斷與外界的溝通,保持絕對的孤獨,向內自省,檢查自己的行為。無論書暢不暢銷,無論別人給不給獎,重要的是必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不如此就沒有資格做文人。」他喜歡莊子的一段話「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
但選舉卻是他逃不掉的。
沒錯,選舉催化了蔣勳的南朝書寫。學生談論的新聞,蔣勳不能一無所知,所以他看電視,雖然每看必後悔。有時友人設飯局,席間談來談去也都是政治、五都選舉,他也會發表意見,然後又懊惱浪費了時間與口舌。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仰品類之盛……」蔣勳想起王羲之,他相信王羲之在那樣的亂世中寫「蘭亭集序」,為的是安定自己,而這就是南朝,也就是台灣,濁世滔滔,人我皆面目可僧,所以生起對抗之心;外面越是熱鬧沸騰,無所不在的偷窺、猜測、惡意和撕裂,越是要找一個東西去安定自己,所以選舉越聲嘶力竭,他越督促自己寫《手帖》以求安定。「我沒有那麼偉大,沒有那麼完美,也會受影響,被感染,必須時時修正自己,找回自己最單純的善良。」蔣勳每天早起必先誦一遍「金剛經」,有時也抄寫以懲罰自己,比如有一晚上朋友大談槍擊案「我也忍不住賣弄兩句」時。
他要回來做的自己,是一個接續中國文人傳統的現代文人。
學院生產的論文讓經典遠離大眾,故宮的展覽抓不住下一代的心,在這樣一個對文化、文人已經淡忘、陌生的時代,經典要傳承,文人的傳統要接續,「唯有以與人分享之心把經典大眾化」,無論《寒食帖》無論《手帖》,蔣勳都如此看待:「它們都是我最親近的朋友,身邊的東西,不是不可褻瀆的經典。」
2010年,台灣因為有蔣勳與人分享的《手帖》而安定、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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