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搭:我們(Women)的故事──跨族群、跨地域、跨世代的女性生命書寫
躲 /阿諾

我的三個女兒,喜歡用浴巾把書桌底下圍成封閉的空間,躲在裡面玩,我問:「在裡面不會黑?不會怕嗎?」她們回答:「躲起來比較安全、比較好玩。」躲起來比較安全,對!躲起來比較安全……。

躲亂世

媽媽挺著大肚子、左右手各摟著二妹及三妹,奶奶抱著我、三姑姑和小姑姑緊緊挨在旁邊,我們躲在黑暗的閣樓,不敢發出任何聲響。前門和後門完全敞開著,地面排列長長的竹竿,爺爺、爸爸和三個叔叔手裡各拿著武器躲在門後方的陰暗處,廚房的爐子不停地燒著開水。祈禱這一波亂民只是從門前通過,看見門戶大開、看見內部無啥值錢的物品又似乎沒人的樣子,不想進入;如果亂軍真的闖入、踩到地面的竹竿滑倒之際,爺爺他們就一起上、用力打、澆開水!

 

一九六○年代,印尼和菲律賓對華人的嫉恨,逐漸向東南亞其他國家漫延;一九六七年,中國共產黨焚燒緬甸國旗的事端,引發緬甸人民排華的積怨,經常聚眾作亂、打家劫舍、燒殺辱掠。中國人隨時處在惶恐不安的處境中,把祭祀祖先的神位和香爐藏匿起來,爸爸和二叔站在巷口輪值把風,奶奶、媽媽總把值錢的東西綁在身上,做好了隨時逃命的準備。有一次,我們所居住的緬甸二十二號街有一戶華人在辦喪事,依照習俗,家人將往生者的生辰與生前重要紀事寫在紅色的布條上、並用竹竿撐起,出殯時由家人扛在肩上,卻被亂民污賴為共產黨的五星旗,以此為藉口來打劫我們這一條唐人街。同住在二十二號街的緬甸人擔心事件擴大,特別向爺爺商借一幅很大的緬甸國旗,掛在街頭,並由緬甸人輪流站崗,才沒發生不幸。

上天保佑,傍晚時刻亂民離開了,大家鬆了一口氣。隔壁幾家的婆婆、嬸嬸站在路旁嚎啕大哭,那些沒天良的趁火打劫搶走了家當、還將汽油倒進他們的米缸,又要餓肚子了。爺爺從街上打聽消息,凡中國人開的私塾全都被破壞了,政府毫無預警的廢除現有的貨幣、另發行新的貨幣制度,不僅失去了學習中文的機會,連爺爺奶奶多年來工作的積蓄都化為烏有,當時我六歲,從奶奶的臉上看見氣憤和絕望。爺爺認為緬甸這個國家不適合我們生活,為了學中文,移民到台灣吧!

除了新婚的二姑姑因為姑丈公職的因素不能離開,一大家子合起來總共超過二十個人,要移民談何容易!政府只開放緬甸到泰國的機票,爺爺透過關係事先打點好泰國轉機香港、再轉機台灣的機票。由於爺爺的身分特殊,爸爸擔心有心人士會趁機在爺爺的行李或身上放入違禁品,用嫁禍栽贓的手段抓走爺爺;所以在離開緬甸機場的那一天,爸爸出動了所有的朋友,將爺爺層層圍住、貼身護送他離境。爺爺帶著三姑和兩位叔叔為先鋒部隊,輾轉勞頓到台灣,靠朋友幫忙找到臨時的工作,落腳台北縣中和南勢角的華新街。幾個月後,爸爸、媽媽、奶奶、二叔和我們四姐妹為第二批離開緬甸;再過半年,大姑姑、姑丈和四個表姐妹以及兩位阿姨進住這華新街二層樓的宅院,一九六九年,展開移民的新生活。


躲房東


移民到一個完全陌生的新環境,豈是一個「苦」字可以概括。在機場被緬甸海關欺侮、蹧蹋,硬說我們的鐵製大型行李箱暗藏珠寶,撬開、破壞,沒找到珠寶還罵人;所有人擠在泰國過境旅館過夜,有的睡地板、有的睡椅子,隔天在候機室清點人數,竟少了二妹,折騰了半天才在床底下找到還在熟睡的妹妹。

台灣的冬天好冷,和緬甸溫暖的氣候完全不同,才剛滿月就離開緬甸的小妹禁不起寒冬得了氣喘,叔叔冷得縮在木板上發抖。在緬甸,只要靠奶奶和爸爸經營裁縫店可以養活一家人,來到台灣,完全從零開始;所有的青壯年都外出找工作,但是沒有兵役證明、也沒有保證人,想工作可是受盡委屈。別人可憐叔叔沒飯吃,給他一碗飯到自助餐店配湯汁;爸爸到修車廠當臨時工,每天工作到半夜兩點;媽媽在塑膠工廠常常加班到九點才回家。白天只剩下奶奶在家做毛衣加工,照料十二歲的小姑姑以及八個小女生;十個人枯坐在一張草席上,我們當時真是乖,不哭不鬧、逗弄地上的螞蟻玩,奶奶經常偷偷流淚,咬緊牙根忍住這個「苦」。想念緬甸清晨五點成群的烏鴉停在路旁的汽油桶上嘎嘎的叫,想念隔壁茶舖的印度奶茶香,想念下午時刻坐在門前的台階上看著小販們頭頂著各式的點心叫賣。

宅院的房東講明了討厭小孩,不喜歡小孩子把他的房子弄髒弄壞,而且總在晚餐時刻突擊檢查。為了討好房東,只有大人們在一樓用餐,媽媽和大姑姑各捧著大碗的飯菜把自己的小孩趕到二樓吃飯,以前為了躲亂軍、現在是躲房東。


躲台灣人


受不了房東的百般刁難,搬離二樓宅院,住進華新街一一三巷的連棟公寓;四排的連棟公寓,第二排和第三排面對面、中間隔著二弄,我們在第三排又搬過一次家,從十四號四樓搬到十二號三樓。這一條無尾巷和連棟公寓,每每出現在我的夢境。

家裡的經濟狀況逐漸穩定,小姑姑和我進入小學唸書,奶奶在家代工西服、照顧還沒上學的妹妹們。放學後我帶著妹妹到附近的學校玩,遍地的雜草是我們辦家家酒的佳餚;然而,最想玩的是那個忽高忽低的鞦韆,因為言語不通,我們總是等到遊樂場的人走光了才能玩一下下。

某天,我們的運氣不錯,到達遊樂場時沒有別人,我和妹妹各站上一個鞦韆,盪得好高、好高。一會兒,三個男孩走進遊樂場,一臉兇惡地抓著鞦韆的鍊條,雖然聽不懂他們說的話,但是命令我們離開的意圖非常明顯,我認為今天我們先到,理應由我們先玩,三個男生見我們並沒有離去的意思,愈罵愈兇(幾年後我懂得他們罵的是非常不雅的粗話)、愈走愈近,忽然,用力扯下了三妹的長褲,這個突來的動作嚇得妹妹大哭,我牽著妹妹一路哭回家,我不明白,我們做錯了什麼?從此以後,只敢蹲在草叢玩、躲台灣人。

漸漸的,在台灣的生活穩定,便著手協助其他親友移民來台。移民的模式比照我們,先遣單身的年輕人來台暫時寄居我家,俟工作穩定、有租屋能力,再申請其他的家人移民。也因此,家裡總是很熱鬧,所有的阿姨、姑姑、表姑們同住一個房間,表叔等男性則睡客廳,晚餐的時候要分批吃飯。為了就近相互照應,爺爺幫移民來台的親友在二弄租屋──小姨婆和五個表舅住在十五號四樓、三姨婆和四位表姑住在十三號三樓、大姑丈一家人住在十一號二樓、舅公一家八口住在十二號一樓、爸爸的朋友家人住在十號一樓、爺爺朋友的兒子一家住在十四號一樓。另有幾戶在大街上賣緬甸料理,其中一位雲南籍的婆婆煮的緬甸料理最道地,每到假日總是門庭若市、大排長龍,一一三巷幾乎成了緬甸華僑的聚居地,好不熱鬧。

爸爸最愛熱鬧了,媽媽偶而也會做一些緬甸料理,邀請所有親友到家裡聚會,這一天家裡就像在辦喜事,話家常、聊緬甸的陳年往事。隔天,雲南籍的婆婆向奶奶抱怨,因為我們的家族聚會害她的料理賣不出去,下次我家如果再煮緬甸料理,拜託奶奶提前通知,她就可以休假啦!

一群小孩放學後在水池平台上跳格子、玩橡皮筋,有人喊:「矮王來了!」小孩們一哄而散,各自找地方躲起來;我和妹妹躲在樓梯間,我們很怕這位山東腔的大嗓門清潔管理員,他總是拿著竹掃把趕小孩。搞不懂,為什麼我們總在「躲」?

躲進家裡面安心多了,華新街的連棟公寓是緬甸華僑的心靈避風港,這裡有許許多多值得慶賀的喜事:有叔叔、姑姑、阿姨們結婚的歡樂喜氣,表示生活安定讓他們輩決定落葉生根;有媽媽生下弟弟的重大喜訊,八個孫女之後、這是爺爺的第一位孫子,意義非凡。還有我求學的成長記憶,我們這一輩喪失僑生資格後,我是第一位面對台灣的高中和大學聯考制度,而且還考上公立學校的。這也表示我要離開華新街、獨自到陌生的台南求學,但是,這次離開家,不再像離開緬甸時那麼不安了,至少語言會通,至少我的家還在啊!


躲鄉愁

為了減輕爸媽的經濟負擔,我利用課餘時間兼任三個家教,承包學校的海報設計,並且限制自己寒暑假才能回家以減少開支。大學一年級的元旦連續假期,同學們都返鄉了,我承攬同學的期末作業,獨自留在系館打拼。空蕩寂靜的系館激起思鄉的情緒,走到電話亭打電話回家問候;奇怪,電話沒人接聽,這個情形太不尋常了,家裡從來不會沒有人,最少,奶奶一定在。試了幾次都一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安的在電話亭和系館間踱步,每半小時就試撥幾次,結果都一樣沒人接聽。不得已,撥電話給出嫁的三姑姑,姑姑告知:爸爸他們今天在搬家,電話移機尚未裝設完成。幸好不是出了什麼意外,一個人躲在系館哭泣,好想回家!

為了學費,放棄寒假假期參加研究計畫,除夕前一天,總算要返鄉了,但是家搬了!搭夜車北上,黎明時刻走回華新街的連棟公寓,爺爺依約在公寓等我,帶著我步行到南勢角景新街的新公寓,華新街的連棟公寓由剛當上爸爸的三叔續租。回頭望著還沒甦醒的公寓,沒想到四個月前離家去念大學,竟是永遠離開了成長的華新街。

奶奶和媽媽備好了奶茶早餐迎接我,奶茶很香,但是缺少一種說不出的濃濃味道;爸爸帶我參觀新家,解說如何和建商討論地磚的顏色,全家人如何辛苦地整理家當,我想老天爺刻意安排我「躲」在台南,避免賴在華新街,整理不了紊亂的記憶家當。這是移民台灣十四年辛勞的成果,從此脫離了租屋搬家的不安定感;這是爺爺奶奶的心願,終於在講國語的土地上擁有自己的房子。一九八三年,我們在全新的家過新年。

景新街位處台北縣中和、永和、新店和台北市的交界地帶,也是我們家世代交替的重要場景。三妹、我、小妹、阿弟陸續組成新家庭,老爸、奶奶、爺爺卻先後離開,是因為你們覺得不需要再搬家了、所以可以永遠「躲」起來了嗎?看見老媽坐在安樂椅上打盹,我想念叔叔姑姑們的西洋音樂、想念奶奶和媽媽在廚房煲湯的香味、想念爺爺爸爸敲敲打打修理家具的身影。


躲婚姻

結婚後,用工作拖延,遲遲未搬到台南,是擔心再一次離開家?還是害怕家再一次離開我?每兩週到台南和先生小聚,婆婆不懂國語,一直不認同我這個不說台語的外省人。先生帶我到台南縣將軍鄉漚汪鄉下的老家,看見婆婆將田邊小小的芋頭挖出來,不解地詢問:為何不等芋頭長大了再挖?婆婆將挖出的芋頭推到我眼前:「這芋頭生得差,要挖出來處理,就像妳生得差,要卡緊處理掉同款!」四周寬廣的田野,竟找不到一處可以容我躲藏的地方。

一九九三年除夕前,帶著兩紙箱的行李暫時住進公婆在台南市公園路的家,準備過第一個台灣人的年。先生特地為除夕圍爐買了一個鰱魚頭,因為他想吃我曾經煮過的砂鍋魚頭;當我開始料理晚餐時,婆婆大聲嚷:「妳煮的這是蝦米東西?今晚妳大哥大嫂要來圍爐,妳煮的東西可以吃嗎?」彷彿鞦韆前的三個小男生,一把扯下了我的褲子,我躲進房間,看著一直都打包好的兩紙箱,希望永康的房子快快完工,這裡不是我的家!

過完年,三月份搬進永康的家,靜靜坐在餐廳,看著我親手設計的櫥櫃與餐桌,我終於了解,爺爺奶奶費盡心思帶我們離開不歡迎中國人的緬甸,爸媽終其一生辛勞也要貸款買一間自己的房子,為的是這一份篤實的安定感。

三個女兒躲在桌子底下喊:「媽咪,妳也來嘛,妳也躲進來和我們一起玩啊!」不了,我不再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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