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灰布製成的旗袍,領口都泛了白,看得出它已經有了時間,腳上蹬著一雙圓頭平底黑皮鞋,從及踝的旗袍衩間,看到的是肉色的襪子,當然不是什麼高價位的玻璃絲襪,只是一般極普通的襪子。
直式的頭髮沒有任何捲燙,只用兩根細細的大黑夾子,從鬢角兩邊卡住,花白的頭髮俐落地別在耳後,讓髮絲不致散落。稍嫌黝黑的臉上,脂粉未施,斑點毫不畏忌地展露無遺。
那時候,我們的作文、週記都還是用毛筆書寫;作文課時,她常在命題後,不時穿梭在行列中,偶或倚窗沉思,少見她坐著或像其他老師,離班做別的事。
我們埋頭疾書,也無暇省視她的表情或在意她的舉動,不知何故,她往往立在我的桌前,常會若有所思的,丟下一兩句詩詞給我。
她看到窗外人家大興土木時,撂下一句:「眼見它起高樓,眼見它樓塌了……」,轉身問我知不知道它的出處?突如其來的話語,常令我茫然不知如何以對。她並不是真要我回答,其實她是自問自答,何以她又有此一問?對一個少不更事的黃毛丫頭如何能體會?如今想起來,她當時心中必有無限的酸楚無人可訴吧!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她低首遊走在講台前,輕拍橫放胸前的雙手,喃喃自語地誦念著。直到後來,我進了中文系所,才知道這是陸遊的〈示兒詩〉;陸遊一生不得志,遊走在名山大川間,以「放翁」自稱,後人又稱他為「愛國」詩人。
當時她僅唸了這首詩的後面兩句,前面兩句是:「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可是她要我聽到的卻是「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是她早知自己無望看到?要後人能告知先人嗎?──一年後解嚴、開放探親,她真是沒有等到那天,因心肌梗塞送耕莘醫院急救無效。懵懂無知的我,難以體會她那國破家亡寂寥的心。
對於她的事蹟,在她所著作的《聖地花》裡,有多少是屬於她的過往?對這群十六、七歲,天真爛漫的懷春少女,究竟能體會多少?想必只對文中的西藏、新疆大漠,一些遙不可及的事物好奇,或有學生追問她騎乘駱駝好玩嗎?在那封閉的年代,對岸的訊息如此薄弱,多數人是被書中她那似有若無的情愛故事深深吸引著,總會好奇地探詢,卻從未得到任何答案。
她廿七歲成為錦州女校校長,本該有不凡的人生閱歷;日本的鐵蹄血染了東北,九一八事變她帶著一群流亡學生逃往西南大後方,她的足跡因此也掃遍了西南山川。相信藏族的宗教和無垠浩瀚的大漠,在她的生命中必定激起許多漣漪,才讓她寫下了《聖地花》這部巨作。
「內方外圓」,九二一後的那年我到中寮參訪,看到宗教團體協助災區重建的校舍,有一棟建築長廊運用了這句設計,讓我駐足沉思良久。因她曾要求我做一個「內方外圓」的人,我當時頗不以為然,橫衝直撞地說:「這是虛偽……」,我的頂撞,她不以為忤,僅笑笑點點頭地過去了。
若干年後,在紅塵幾經翻滾,看到這寓意深遠的建築,再回首這四字,它需要多少修為後才能做得到?要到人生經過千錘百鍊,達於爐火純青的修為,才能不為外物所染保有清明自我。
那年,我許下了婚姻的誓言,到她居處稟告,呈上喜帖和甜餅,她殷殷細問,得知我的婆母所出之所,語重心長地對我交代相處之道,我以「『誠心、真心』對之何物不摧」輕慢應之。
今日為文,這切膚之痛,仍讓我難以自己;她雖不曾有過婚姻體驗,卻因對我的了解,看得如此透徹,中肯直指要害,少不更事的我,當時未能體會她的擔心,終是成了傷痕累累無可言喻的痛。
人生許多事,不是一個「真」、「誠」就能化解,那些刻意挑剔日積月累後,就再也無法承擔的想逃。為文記事,她那誠摯、關愛、疼惜的眼神直在眼前縈繞。
獨身的她,雖貴為「國代」,薪俸足以讓她無虞匱乏,那一襲領口泛白的灰色旗袍,簡樸的裝著卻深印心底。她長年茹素,生活如苦行僧般簡約,班上有些同學曾長期受她接濟──這是在她去世後才聽聞的。
她和弟弟一家共居,對其子姪視如己出,國家配售給她的住宅如今安在?二十多年她逝去的歲月裡,她曾經珍愛的學生,都已是年過半百邁入甲子之齡,星雲流散各地難再聚首,閱歷了人生況味後,才知曉師恩的濃情意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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