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搭:我們(Women)的故事──跨族群、跨地域、跨世代的女性生命書寫
甜美的歲月 /蔡怡

「我家門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山坡上面野花多,野花紅似火……」,紮著兩條小辮子的我,開心地甩著頭,表演著剛從幼稚園裡學來的新歌,唱給正忙著用手搖縫紉機做衣服的媽媽聽。唱了好幾遍後,大我一歲的哥哥也搶著現寶:「胡說話,話說胡,喬麥地裡耪山鋤,一耪耪到棗樹上,椹子落得黑搭糊,張起包來……。」那是爸爸教他的山東老家兒歌。

在我們的童謠童語與歡笑聲中,媽媽更加賣力地搖著怎麼都跑不快的縫紉機;那台勝家牌桌上型手搖式縫紉機,是媽媽用標會的錢買來的。

 

那時,年輕的媽媽,留著半長的捲髮,正低著頭、弓著背,忙著替我和哥哥做新衣。所謂的「新衣」,是把媽媽從青島帶來的最心愛的棗紅呢子大衣拆掉,改成兩件外套,一件給我,一件給哥哥。懂得剪裁的媽媽,在我那件外套的衣領上加了個粉紅色蝴蝶結,而哥哥的外套則滾上一層黑邊,這樣,就男女有別了。

媽媽一面忙碌,一面蕩漾著喜悅的笑容,她一定是在想像,剛三、四歲的我們,穿上這兩件新衣服,將會多麼出色呀!因為在那極度艱困的年代,這樣上等的呢子衣料到哪裡去找!她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又加快了手邊的速度。

媽媽的祖籍是山東蓬萊,但她在青島長大,是都會女性呢!高中畢業後,因為後母的阻撓沒唸成大學,在青島女中教務處擔任行政文書工作。雖然已是適婚年齡,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對象,因為正逢抗日戰爭,大多數青年才俊都流亡到大後方唸書,或響應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投筆從戎去了。搬到青島女中教職員宿舍去住的媽媽,倒是過了好多年逍遙自在的單身女郎生活。

媽媽常說,那幾年可是她一生中最難忘的黃金歲月,因為搬出來住,擺脫了在家中不被後母接納的陰影;經濟獨立了,愛買什麼好東西吃,就一次買個夠。工作之餘,她沉醉在自己喜愛的文學詩詞中,讀著當時最流行的蘇俄文豪高爾基及托爾思泰的小說。

她愛漂亮、學時麾,燙著上海剛流行的蓬鬆捲髮,穿著過膝的旗袍。愛看電影的她,每看一部電影就馬上學唱電影主題曲,不論是輕快、抒情的《我愛吹口哨》、《初戀女》、《葡萄仙子》,還是悽愴的《尋兄詞》,都是媽媽的最愛。

當然,讓快二十七歲的她最開心的,還是終於有了可以匹配的異性朋友──隨著抗戰的勝利,青島女中來了好多男老師,都是從大後方剛唸完大學回來的青年才俊;媽媽在這些才俊中,挑選了外表俊秀、年紀又和她最相配的爸爸作為交往對象。

爸媽是在民國三十七年七月在青島結的婚,九月爸爸就去了南京,十二月兩人一起跟著空軍參謀大學撤退到台灣,所以他們算是在台灣才正式展開婚姻生活。

爸爸媽媽婚後兩年,哥哥和我相繼出世。爸爸說,那時候的媽媽,對我們這個家充滿了熱愛與活力;她總是一面賣力地做活、洗衣服、擦地,一面哼著《初戀女》、《葡萄仙子》。她的巧手除了做衣服,還替我和哥哥摺紙、剪窗花、做紙娃娃。聰明的媽媽,會用包糖果的彩色玻璃紙替我們的紙娃娃裁剪各式各樣的衣服,她妝點著我們彩色的童年,或許也妝點著自己彩色的婚姻。

 

民國三十八年到四十年初,台灣處於克難時代,物質匱乏,爸爸微薄的薪水並不足以維持當時四口之家的開銷〈小弟是到民國四十六年底才出生的),媽媽只有拼命縮衣節食,把省下來的錢全部用在我和哥哥的伙食上。我們兩個,每天不是蛋就是肉,奶粉、魚肝油等營養品,也從來沒少過;而她自己就只能用剁碎的小辣椒拌飯吃,吃到後來,她一看到辣椒就害怕。

一向只愛讀書、寫文章的媽媽,為生活所迫,丟下紙筆,拾起鍋鏟,和眷村隔壁四川媽媽學炒魚鬆、炒麵粉;為現實所逼,丟下書本,拾起針線,和對面的湖南媽媽學纳鞋底、縫布鞋,做鞋底時,針一再戳破她的手指,那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小布鞋中,不知有多少媽媽的鮮血與愛心。

那時的媽媽,對我們是全心的奉獻與無私的付出。

但不知是否因為這樣的苦日子過太久了,還是因為媽媽太想念老家卻一直回不去,又或者是因為沉默寡言的爸爸,對媽媽的犧牲沒有足夠的安慰,導致媽媽年紀輕輕就病了?

剛開始,年紀還小的我們只覺得媽媽唱的歌變調了,怎麼那些輕快的歌曲都消聲匿跡,剩下的就只是悲涼萬分的《尋兄詞》?

「從軍武,少小離家鄉,念雙親,重返空淒涼,家成灰,親墓長青草,我的妹,流落他鄉……。」媽媽一遍又一遍地唱,一遍又一遍地哭……。

後來,那個曾經為我們犧牲一切、付出一切的媽媽,脾氣變壞了,對我們的關心變少了;她不再熱衷於任何家事,不再唱歌,而總是躺在床上「發呆」、「休息」。而不了解媽媽痛苦的我們,以為媽媽不再愛這個家,不再愛我們了。

直到媽媽中年,醫學較為發達後,醫生才診斷出媽媽因為對現實生活的長期不滿與壓抑,早早得了躁鬱症。
這毛病折磨了她四十多年。

二○○五年六月三十日,媽媽以八十六歲高齡去世的時候,已經兩頰凹陷、白髮蒼蒼,臉上無數的皺紋,一條一條地訴說著她在漫長的人世間所受的精神煎熬。

但是自從媽媽走後,留在我腦海裡越來越鮮活的印象,倒不是她臨終前的憔悴,而是五十多年前,母子三人圍繞著一台老舊的手搖縫紉機,唱歌、講故事的畫面。畫面中,年輕漂亮又有活力的媽媽,正低著頭、弓著背,右手不停地搖轉著縫紉機,搖轉著她對婚姻的企盼,也搖轉著我們兒時最甜美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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