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書店的女兒
袁瓊瓊在南都

你怯怯移到書架抽出要的,捱到館員邊遞上,頭都不抬:「自己登記。」借書儀式形成。(難怪你一直想在她那兒討回點什麼。)你從來也沒看清楚館員長什麼樣,有天她就蒸發了,圖書館也關了。(謎題揭曉,原來她成天磨在圖書館看書寫作,認識了詩人管管,嫁給他,離開了史前岩洞及台南。)

 

跨越小東路底,就是北門路,邊界與市區T字形聯結符號。對你,那像一條人生北回歸線。(北回歸線,虛擬之線,南北極中軸線傾斜23度半的物理事實。甲午戰敗,台灣割讓,日國土首度延伸北回歸線以南,興致地在嘉義水上建北回歸線碑標。每年夏至正午,太陽直射這條虛擬之線上。)T字形邊界小東路頭上,座落著日據時代軍醫院,日後陸軍八○四總醫院,簡稱四總醫院,出身南都的小說家袁瓊瓊的父親在那兒心臟梗塞病故:


……我那時候沉迷小說,帶了幾本小說去看,坐在他床邊看著,看看就注意一下病床上的爸爸。有一次看他時,發現他睜著眼看我,……看了許久,我受不住了,挪到床頭邊去站著,那是他視線達不到的方向。
……在他初去世的頭一年內,對我,完全是譴責的表示,我有很長時間內心負疚,認為他是被我氣死的。
──〈夕暉

父親的死牽動了袁瓊瓊人生動線,母親改嫁,他們搬離亦在小東路上的湯山新村:

……有時到村裡辦事情,站在自己家的門外頭朝裡面看,……院子裡栽的雁來紅和茶花被挖掉了,新生了一棵野芒果樹。……我們的痕跡被漸漸抹去,陌生人的痕跡被漸漸加上來。
──〈老屋三十年〉



人跟成長城市的因果網,不止一言難盡,記憶甚至會自我內化洐生。老友李黎回台,袁瓊瓊說風是雨:「讓小蘇帶我們去台南玩!」你們高鐵早晨台北出發正午抵達,開友人車穿越郊區進到北門路,好好的一個現在進行式,袁老瓊明明路癡指鹿為馬記憶修正主義偏又抬頭:「我繼父以前的煤氣行就開在這裡,後頭是金萬字老書店。」
你的記憶讓你沒好氣:「上回你才說住北門路那頭。況且,金萬字以前在開山路。」
「不!不!是這兒,張愛玲我就在書店站著看完的。」同行者清楚此人認路能力差極了,卻都沒吭氣,畢竟沒參預她的過去。

不,你們可是有一段歷史互為參照的。

一九九八年六月,你主編的「聯合報讀書人周報」做「重建作家/作品現場」袁瓊瓊專輯,該放哪些現場呢?她扳著手指頭數:湯山新村、四總醫院、台南商職、德光女中……

等等!你以為聽錯了:「德光女中?」你才是那個讀德光的人,她初中上的可是當年最好的市中。

「是啊!一九六八年我高職畢業,在那兒當圖書館理員。」


村子裡有向學的風氣,這時候各家裡頭有上學的孩子,多半都讓父母叫來,提了小板凳在院子裡唸書。在早晨清冷的空氣裡,那琅琅書聲顯得特別的純淨與乾淨。
──《今生緣》



袁瓊瓊十六歲生父過世,說來不小了,她天生晚熟,除了表現在難捨父親,把這段發生揉進半自傳小說《今生緣》外,再是當了圖書館員也離父親病床邊作為不遠,一個永遠的女兒,埋首書頁,只是對照的人不一樣,你。
一九六六年你上德光,二年級時新圖書館開張,教會學校歲月漫長,有機會你就溜到圖書館,升學掛帥,借書率忒低,你都午睡時溜去,艷陽亮晃晃,四下靜到如座廢校,潛進史前岩洞,圖書館員抬頭看一眼便不再理會,你怯怯移到書架抽出要的,捱到館員邊遞上,頭都不抬:「自己登記。」借書儀式形成。(難怪你一直想在她那兒討回點什麼。)你從來也沒看清楚館員長什麼樣,有天她就蒸發了,圖書館也關了。(謎題揭曉,原來她成天磨在圖書館看書寫作,認識了詩人管管,嫁給他,離開了史前岩洞及台南。)

數十年後,解讀話語,兩人這才面對面同聲驚呼:「啊!原來那個人是你!」

說起這話,十年又過去了,你一直忘了告訴這位圖書館理員:「我有書沒還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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