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雨(完售,請購買新版)
別擔心。如果人們再問起,我會說謊,說我還記得那天世界的樣子………
別擔心。如果人們再問起,我會說謊,說我還記得那天世界的樣子。

陽光穿透雨後的雲層,由遠至近,斜斜灑落好幾束光。強風起歇,分隔島上的雜草叢,不時翻露出蒼黃的肚腹。行道樹的枝葉飄搖,蟬聲像海潮,有時明亮,有時隱退。

那是六月裡的一個星期四。下午,我跟著放學路隊走出小學校門。我拉著書包的拉桿,像拖著登機箱,刻意慢吞吞磕著人行道的地磚,往路隊後頭蹭。經過幾個十字路口,路隊流散了。我收起拉桿,背上書包,開始狂奔。

那一天,我滿十歲了。

我想去找我母親。生平第一次,我主動去拜訪她。

在這個世界上,我認識的第一個活人,是我的母親。

我認識的第一個死人,也是我的母親。

從我剛學會走路開始,每月的第二和第四個星期日,我母親會從死裡復活,到我祖父家來,把我接出門。

那些日子,我總醒得早。我躺在床上,抱著我母親送我的一輛模型車——我記得是輛黃色的垃圾車——張著眼,看晨光亮起,等待我母親前來,將門鈴揪響。

在我身邊,睡著我父親。他喝醉了。他常常是醉的,但每個星期六晚上,他會醉得特別老實。於是在我母親復活的那些早晨,他總睡得像一把石鑄的弓,在四周被他壓沉、摟緊的空氣裡,獨自靜靜作著夢。

在我父親和我的臥房外,總一同早睡,一同早起的我祖父祖母,如今一同在客廳裡遊走。我祖父在溫吞吞做著長生操。我祖母在掃地,撢灰塵,戴上老花眼鏡記帳,用一個早晨清算一整個星期。

出客廳,橫過走道,在另兩間臥房裡,分別睡著雙胞胎一般的我姑姑和我叔叔。我姑姑戴著髮網、眼罩,鏗鏗鏘鏘磨著牙套。我叔叔將打著石膏的左腿高高架起,以一種真空狀態下才能達成的睡姿,在床上辛勤補眠。

在這間位於城市二樓的房子裡,光線幽暗,一盞燈都未點亮。

因為我的家族,向來是崇尚儉省的。


我的家族,以各種自信且為人稱許的方式,在這座城市裡兀自繁衍多代了。偌久以前,我的一個遠祖——就說是我曾曾祖母吧——死了,她的魂魄飄蕩到城市的光罩下,四望,卻找不到一處裂縫,找不到一個連接冥界的入口。

她無法,只好返回我的家族裡來。

我的家族是如此地愛整潔,因此當我曾曾祖母飄蕩回來時,她會發現她的屍體早已被我們燒除了。她最後所居住的房間,以及她生前在房裡積存的一切,已經被我們謀分殆盡了。她找不到自己的軀殼,甚至找不到一套舊衣服,包裹她的魂魄,讓她偽裝成一個活人,行在我們之中。

我們召開家庭會議,左挪右移,好不容易騰出一彎廢棄的掛勾,讓我曾曾祖母的魂魄,得以像一幅壁畫,鎮日高掛在牆上。

日光曝傷她,夜露敷療她。一隻圖謀不軌的壁虎時時跑來搔聞她。一面不停奔走的大鐘刻刻以聲音卡榫她。我曾曾祖母的魂魄已經不會流淚了,在她那無事可為,無路可去的漫長死期裡,她只是公然對著我們,不停發放一種半似悲鳴,半似淫叫的電波。

我們再次召開家庭會議,商討讓她平靜下來的辦法。

我們是如此一個自信、儉省而整潔的家族,我們決議無聲地、集體消化這個自我的家族逸出的亡靈。我們決定,從今以後,我們這些尚存活著的後輩,每人必須輪流讓出一點時間,讓出身體,借給我的曾曾祖母用,讓她得以將自己化整為零,輾轉流離,與我的家族共長存。

後來,當我的曾祖一輩陸續凋零後,我們也如此一一收容他們。

我們有了一項新的美德:團結。

一定是自那時起,我家族中的每個人,即令在此城中開枝散葉,分房別居後,或多或少都仍保有拼裝車般的神似了。


每逢星期六,當夕陽落下,此城燈火會一一亮起,在四方天際線邊,形成一個粉紅色的——也就是那種曾經困住我曾曾祖母魂魄的——光罩,像是此城將自己隔離起來,不再有人可以離開了。

那時,自我祖父血脈以下的我們一家,會由我祖父領著,一起出門。

我們走下二樓,過馬路,到對面王瘦子餃子館聚餐。我們圍圓桌坐定,將六份菜單全交給我祖父,由他一氣點好大碗麵、大盤餃子、大盆湯與大堆小菜。我們是這般一個自信、儉省、整潔且團結的家族,我們總將麵餃湯菜分著吃,所有人每樣都吃。唏哩呼嚕,匙筷交恍,像在祭饗殘存在我們身體裡,所有祖先的亡靈。

然後我們一起,由我祖父領著,過馬路,爬上二樓,走回家。

在客廳,我們一起看完電視,一起看完我祖父層層鎖好三大道鋼門,然後解散,各自回去各自的房裡。我們肚裡脹氣,一口一口各自吐出菜湯餃麵雜合的氣味,像是那些殘缺的祖先,全都被我們釋出塊魂來了。

在我身邊,我父親從衣櫥底挖出私藏的酒,一口一口對壁獨酌。

橫過走道,在另些臥房裡,我祖父祖母一起爬上床,比賽誰先淺眠開來。

我姑姑上髮網、上眼罩、上牙套,看能不能將青春再封存一日。

我叔叔四肢並舉,像一張翻倒的神桌,由眾靈莊嚴地扶持上床。他記不住自己此刻摔斷的是哪一肢了,因為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為了能出去遊蕩,讓自己像頭旅鼠一樣,從二樓陽台跳離我們家了。

夜深了。我的家族——活的與死的都——各自靜默了。

那就是在我母親復活之前,我的家族在世界裡的樣子。

我們很少想起她。

我們很少特別想起任何並不在場的人...(精采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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