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大蕭條時期的夢遊街
【輯五.像一句詩那麼短】黎礎寧
黎礎寧自殺這件事給我極大的震撼。我家並未接第四台,星光幫第一代爆紅的時候,我是過了許久才因友人S激凸推薦,上Vlog點播了楊宗緯和蕭敬騰的鑽石與白銀歌喉對決。二班我則從頭到尾錯過。說來我這樣年紀的中年男子被家計與生活瑣事包圍之疲憊與世故,著實不是星光幫此等節目製作單位預設的觀眾群。

今年農曆年過後,我為了把手上拖延漫漶的長篇收尾,和妻商量每週有三天跑去新竹、桃園、宜蘭、台中的一些小旅館「閉關」寫稿。於是奇幻的,在某幾個孤獨沮喪、寫不出任何東西的週末夜晚,我是在一間一間窄小、晦暗、陳舊,燈光昏黃且地毯且附著一種揮之不去霉騷味的小旅館裡,坐在床上吸著菸,瞪著電視機裡的「星光三班」那不可思議,近乎我們這時代這島嶼之史詩的飆歌、對決PK、落單之挫敗者和既是同伴又是敵手的倖存諸人含淚擁抱……
有時我一人在那些旅館裡看得熱淚漫面。我當然知道那些現場即興的催淚戲劇性是製作單位設計的遊戲軌跡。但三班的這一批孩子們實在太像一群美麗頸弧奮力揮翅的白鳥了。他們那麼純粹柔弱,卻又那麼努力。有幾次的PK對決,靈魂意志將這些不過才二十出頭年輕男孩女孩的歌喉飆高到無比巨大莊嚴的境域。偶爾幾次其中一、二人會宛如神明降臨、渾身發光宰制整個舞台。那讓我目瞪口呆。雖然大部分時刻,他們會像這樣年紀孩子應該的表現:失誤、抵抗不了巨大壓力、垮掉、失敗、淚灑現場……。但我實在太喜歡這群孩子了,從徐佳瑩、林芯儀、黎礎寧、黃靖倫、美猴王潘嗣敬、舞神歐巴馬、簡鳳君、小侯佩岑林雨宣,乃至PK賽爆發冒出來的原子小金剛……

黎礎寧是這其中最能召喚我久已結繭之柔弱粉絲情感的一位。我一直以為她會是最後的冠軍。她本身像是一把豪華昂貴、音質醇厚音域無比寬廣的薩克斯風,優雅迴旋在比這個比賽高許多海拔的稀薄上空。當然比賽的後段,聚焦全在被諸神寵愛背後像垂著天使羽翼的創作天才徐佳瑩與具有強大靈魂意志你感覺她將這歌唱大賽拉至聖壇獻祭、生死相搏之境的林芯儀,兩人之間的駭麗對決。黎礎寧似乎就早早退出戰局,進入一種每次登場,只在享受演唱,而非比賽的醚醉狀態。

在那些窄小黯黑的小旅館房間裡,從那個發光的小框格中,有一種我這年紀不可能再有的年輕純質像水母或深海烏賊的透明生命在湧動著,他們其實比我們這些大人堅忍、見怪不怪,面對挫折、傷害或屈辱,更有創造力將之優雅帶過。有一場比賽,黎礎寧在短時間內學義大利文,和一位台北愛樂菲律賓裔男高音飆唱歌劇(那次林芯儀亦是在瘋狂特訓後和台灣一個頂尖愛爾蘭踢踏舞團表演踢踏舞),我看得瞠目結舌,似乎一場神祕的測試,「看妳們的極限可以,可以推到多高?」但大人們給他們的獎勵實在太吝嗇微薄了。他們各自在那樣高強度的擠壓中,展演了二十多歲靈魂所能摺藏的,不可思議的華麗、精緻、像神贈予的美好品質。那比我們這個社會的政治人物、媒體名嘴、白痴八點檔、打嘴砲綜藝大哥……所給一整世代深層靈魂的觸動、提升、正面能量,多得太多了。但似乎比賽結束後,拉斯維加斯的布景舞台,不,野台戲的竹竿篷架拆一拆,曲終人散,蜃影幻夢,大人們趕著下一批罐頭偶像的生產線機關開模,另一場嘉年華,另一個無需進入真實的虛擬巨星遊戲又開始。

那樣的開啟了封印的瓶塞,將某一群人內在如神燈巨人的神祕壯麗可能召喚出來,最後卻草草捏掉、棄置的浪費、沉慟、與虛無之慨,幾乎存在這島國每一領域。從棒球、籃球、奧運金牌希望、電影、小說、藝術……似乎在某一時期,你總會無比驚豔僥倖看見一、兩個毛色發光的秀異天才,他們也按著各領域世界級的極限規格在操練自己。每一個將這些年輕孩子從尋常人的形貌抽拔拉胚成神蹟(譬如黎礎寧在唱西班牙文藝術歌曲的那一刻)的高速運轉、強壓、撕裂張力,以及他們承受這些極限操演時脊椎發出嘎嘎聲響的戲劇性,幾乎都可以紀錄片拍攝下來變成盪氣迴腸、催人熱淚之史詩。但為什麼之後常常什麼也不算數,所有人皆嘻嘻哈哈咭咭呱呱朝著浸在尋常平庸光度的生活裡奔跑過去呢?為什麼我們總會在許多年後,唏噓感傷地遇見那些毛色灰黯的,變成修路工人或便當小販的職棒明星,變成寫廣告文案糊口的天才小說家,變成毒蟲的實力派演員,變成負債者的電影導演?

我在那些髒臭小旅館,為著電視小框格裡那些發著光的「神的孩子」們的極限演出而熱淚盈眶時,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事物本身展演的方式被我偏斜了某個細節而錯誤的理解?幾年前極著迷的一個日本綜藝節目《超級變變變》,那個競賽或表演或嘉年華或裝扮秀遊戲的設計形式,其成立的戲劇核心或精神性的什麼總讓我百思不解:一組一組的參賽者(可能是來自全國各地的小學生、拉麵店或美髮店同仁、業餘藝人、廢材大學生)在極短的時間,表演一件「模仿真實但其實不是真實」的事物。但這鴻光一瞬的表演,往往需要這群業餘表演者反覆操練好幾個月以磨合默契及流暢感。透過布景、道具、懸吊、同伴間躲在舞台死角的扛舉協助,他們專注又來勁地表演模仿尋常生活的事物:飛鳥、風中搖擺的晾曬衣物、自動販賣機、海灘剛孵出之小海龜、奧運各項運動剪輯的廣告……種種種種。有的表演真是讓人佩服不已。這些業餘演出者,在每一集節目得獎後的興奮大叫大跳、互相擁抱、淚水弄得扮妝的顏料糊掉……但是之後並沒有人因此而成為職業演員哪。

我後來想:也許「星光三班」的那些孩子們,原初被設定的(或我們真正在消費的),本就不是他們的歌喉舞藝能否到達一巨星之境。而是像電影《登峰造擊》的那個拳擊女孩。我們要他們演出的,本就是挫敗本身。對挫敗的恐懼、哀憫與尊嚴。他們如在夢中地把「與挫敗鬥爭」這件事,集體表現到不可思議之深刻輝煌。但節目結束後,他們是角色而非演員。下一齣續集大人們會找來一批新的演員重演一次他們經歷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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