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大蕭條時期的夢遊街
【輯二.晃走的城市】夜遊神
搬進城裡已好幾年。奇妙的是勾動我想起此事,恰是因這些天乍暖還涼,忽豔陽光照一如盛夏,忽又陰霾蕭索的天色。春雨綿綿,我打傘糊里糊塗走在人行磚上,皮鞋的縫綻竟然進水。

那正是那時搬離鄉下,住進城裡公寓時的氣候。街景樹影像吸水過飽的水彩畫紙。其實塵土不興,空氣中充滿著一種一整年只有這段時光才有,行道樹們從葉片、樹木、樹皮整體騷動不能安靜的氣味。

偶然在朋友的文章瞥見提到我,寫道:「……城裡來的朋友」如何如何,一個回神,才想起自己確實已是「城裡人」了。

那是怎樣的一回事呢?孩子讀了城裡的小學(這也是當初遷就學區而倉卒搬家的原因);每禮拜總有幾天時間一到,便拎著大袋小袋垃圾,從公寓四樓奔下,混身在巷子裡各拎一藍膠袋的主婦、少年、老人和印尼幫傭越南幫傭們,擠向停在定點的垃圾車,像籃球禁區身體卡位的拔起投射一樣(有時用勾射),把胖鼓鼓的一袋廢物扔進那金屬輾壓攪碎的怪獸之嘴……
偶爾可以在哄小獸上床後,騎著妻的淑女腳踏車出門,穿過夜色中閃黃燈的和平東路,在擠滿叼著酒瓶的老外和濃妝辣妹的pub入口騎樓鎖車,到樓上的「漫畫王」和我的漫畫達人朋友討教,現場想到啥特殊畫風啥有點意思的,直接從櫃架上整落抽出……

偶爾有多年好友從南部上來,可以夜間出門喝兩杯,然後像想像中的日本惡漢作家醉醺醺地搭短距計程車回家,在寂靜闃黑中掏出鑰匙插進鎖孔……

「住在城裡」,或意味著,可以,在某一神祕瞬刻,發現只有自己一人,走在空盪盪的夜間街道上。

有時或遇一二頭髮漿結如灰麻繩的流浪漢,一身行囊保特瓶罐塑膠袋布陣四周,縮睡在郵局自動提款機的騎樓凹影裡。

也有過一次經過一間燈光妖幻像廣告運鏡的光潔7-eleven門口,一個理著美國海軍平頭的女孩,醉醺醺,滿臉淚水,罵著三字經,吆喝著收銀檯裡,穿紅罩衫制服,也是剃平頭,但白白淨淨小圓框眼鏡和尚臉的另一個女孩出來。自動門賓蹦賓蹦開了又關。我發現除了我作為第三者遠遠旁觀,整間發光的便利商店及外頭地磚上還殘餘燒烤店潑出海產污水腥味的走廊,俱空無一人。那使得罵人的和低頭不睬的兩人,像在小劇場舞台上一樣悲哀又純淨。

也有過一次,和友人喝酒畢,約半夜兩三點,暈恍恍快步走在冷風撲面的城市馬路上,一些夜班計程車像巡游魚缸底沙的鼠魚,緩緩跟在我身後,直到我揮揮手才換檔加速離去。經過一座電話亭,暗影裡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噴著煙,躁鬱地撥號。然後,用撕破喉嚨讓整條街聽見的音量,對著聽筒大吼:「蕭×強,你欠我錢。我操你媽的××--」我吃了一驚,酒整個嚇醒,甚至還丟臉地在電話亭邊顛絆了一下。女人掛上電話,把一整口煙用最大肺活量吞吸進丹田,然後和這狀態非常不協調地對我嫣然一笑。

幾年前,曾幫一位導演發展一個劇本的故事大綱(當然後來這個劇本是流產了),他的男主角是一個在某次重大災難痛失摯愛之人後,便得了失眠症的憂鬱傢伙。為了要處理這樣一個睡不著之人,如何打發那一個個在城市裡不眠的漫漫長夜,我想了許多「一個百無聊賴在入夜城市可能的活動」:跑去fight club當人肉沙包;在百貨公司樓下空蕪的投幣式投籃機百無聊賴地投籃;找工具撬開自動販賣機挖裡面的易開罐飲料;翻進小學校園把教室所有的椅子以一種支點平衡的方式倒立在每一張課桌上;甚至(為了視覺效果)放火燒路邊的某一個鋁皮垃圾桶;天亮前跑去一間全聚擠著菲傭的教堂,淚流滿面和她們一起跪著祈禱……

這些那些。

後來我發現那全是移植於某一些小說或電影之閱讀(譬如卜洛克的小說?或年輕時讀的安部公房《燃燒的地圖》?),關於一個夜間城市的樣貌,或是一座城市的靜夜之夢。一個酒精中毒的流浪漢,在街角撿到了一個有著天使心腸的混身惡臭的女孩(或是失憶症的女孩?或是被人蛇用毒品控制的阻街女郎?或是一個殺了她父親而心智崩潰的女流浪漢?)……或者,如那位導演在原故事構想中,作為救贖者的女主角(她治好了那男人的失眠症):一個嗜睡症患者,一個整天待在擠滿那些LV、Prada、Gucci、香奈兒、Hermes動物皮革氣味之名牌包墳塚的五、六坪大小二手包店的女孩。到了夜間,她就像仙度娜拉關上鐵捲門,為了心愛的真品(對,該死的超A仿冒品)盛裝到夜店當公主……

這些其實不是我搬進城裡後,在夜間遊蕩時可能看見的。有一陣子我非常好奇一個奇幻景觀:那是我每週一、三、五黃昏帶小孩去上英文班後所見,在新生南路、信義路交叉口那一帶街區,無論是往鼎泰豐金石堂那一方向的騎樓,或是斜對角一間隔著一間櫥窗裡停放著不同廠牌休旅車的展售場景,總是在黑壓壓的人群中,魔幻不真地走著兩兩一雙,美麗高得像機器人的俄羅斯少女。這些女孩,牝鹿般的小頭顱和身形的比例,不可思議地全是日系漫畫裡的九頭身,臉孔精緻立體得讓人目奪神搖。肌膚似雪。耳垂、肩膀下巴、脖子……每一處細節的弧形皆優美如一個瘋魔燒瓷家手下的極品瓷瓶。她們是從哪冒出來的呢?我被弄得迷惑不已。以我的直覺,這些女孩身上的氣氛,絕無一絲絲所謂「金絲貓大舉侵台」那種跨國妓女的風塵味,也無一絲絲混pub的老外或美語班打工老外的調調。她們甚至帶著一種科幻電影裡,來自未來更進化人造人的器質性和疏離氛圍。我甚至想像:這些高、眼珠像綠寶石稜切折光一樣的美麗魔物,在維修的輸送帶上,那漂亮頭顱下的切口,露出的是一叢叢發出金黃光澤的金屬管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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