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大蕭條時期的夢遊街
【輯一.被困住的時光】經濟大蕭條時期的塔羅牌
很多年後,他逐漸相信:當事物不可逆轉地變得貧乏、扁薄、失去原先於各凹凸稜角閃閃發光的神性,那只是整個世界退縮回那個不再紛亂流動、蹦跳竄走的靜物幻燈片。

他父親從遠方攝下,寄回來給他們的那些幻燈片。

那是一個過度曝光的世界:枯旱荒野中一棵巨大的樹,乍看眼花,覺得樹頂重疊蒙覆著一片色彩妖異的葉片,瞪視細部才發現,那全不是葉子,在每一枝椏分杈處,每一像絕望手指朝天撐張的這棵枯死之樹的每一根白色的尖細末端,全棲息著一隻一隻的鳥。也就是說,單在這株樹梢上,便窩聚著上千隻的鳥群。
幻燈片裡的世界是在地球另一端的非洲。他父親是台灣當年派往非洲邦交國教導對方農民水稻耕作技術的農耕隊裡的一員。那些幻燈片更多的被攝對象,是一臉茫然,臉、手臂、腿……黑到不能再黑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強光下塵土飛揚的茅草屋、牛頭骨、蒼蠅覆滿的一盆甘薯……

他們總在山裡空無傢俱的屋裡,黑暗中一家人圍著看那無聲的、粉末狀、強光飽和從機器噴出的、投影在壁牆上變得高矗甚至有某種神聖性的,父親寄來的幻燈片。

他九歲那年父親過世。那些從幻燈片裡被叫喚出來的白光幻影,成了他父親留在他記憶中的某種空洞、漂浮、純淨的,「活著的時光」。那之後的,他一腳踩進的真實世界,就和這島國上所有經歷過那繁榮、瘋狂、縱慾、躁鬱、綜藝……年代,以至於眼翳上皆沾上一層油彩的一整代人所曾見識過的感官爆炸場景無有二致。他國二那年,他們的健康教育老師(一個國字臉的,深受學生愛戴,上十四、十五那兩章可以用一種對大人的尊重態度,毫不曖昧遮掩地詳盡向他們細細解說男女性器官的男老師)殺了他們的英文老師(一個甜美得像蝴蝶般的大姊姊),並將她的屍體肢解、剁碎、煮熟。當然是情殺。檢察官和刑警們押著那男老師到掩埋(其實是任意棄置)屍塊的校園後方的一片田隴上拾撿那女老師的碎骸時,這鄉下學校的管理階層竟完全沒禁阻那些好奇學生們,圍在現場旁觀著大人們用長鋁夾一塊一塊撿起那些爬滿蛆的肉塊(可能是女老師的某一片肝臟、某一塊臗骨或耳朵什麼的),放進黑膠垃圾袋中。

父親過世之後,家計靠母親在工地扛水泥撐起,作為家中唯一的男孩,有一段漫長時光特別難熬。記憶中他父親高大而英俊,埋入墓穴裡的屍身像百合花一般潔白。但成為孤雁的母親,可能為了能有更多工地的粗活可接(這是他長大後才回頭去體諒理解),總置身在那些粗鄙醜惡的工頭和男工間喝酒。在那工地特有的水泥腥味,那些比他父親黑壯的身體群蒸騰而出的汗臭味之間,還有一種他那年紀無法理解卻如幼豹憤怒屈辱以對的生殖氣味。那在更難以言喻的複式時光領會後,他或能艱難描摹出母親比他們任何一人更要悲慟絕望。因之不僅是為了養家而將身體的女性質地放棄被保護形式,且因消沉、孤獨,因他來不及長大頂替父親空缺的那家中男主人位置,母親在衰老壞毀之前,便徹底沒入那顏色污濁的底層之海。

因為貧窮,他和同齡之人有著完全不同的少年時光。

因為發育較慢,個子遠不及班上那些少年抽長及壯突的速度,他長期被一個日後回想起來心智和意志皆遠不及他的陰暗傢伙盯上並霸凌。很長的一段記憶是他用大灶堆柴升火煮全家人的晚餐。他用法西斯的方式管理一群豬隻,餵牠們吃ㄆㄨㄣ,清洗牠們的糞便,以木棒痛擊牠們。有一次這些豬隻們發動了一場半像遊戲半像謀殺的集體行動:其中一隻帶頭者將他拱上背脊,然後像足球隊員三角短傳那樣,力道柔軟地將他在不同豬隻間的脊梁間彈甩著。那時他既恐懼(牠們要殺了我?)卻又充滿少年承受未曾經歷之愛撫那樣輕飄飄且無比幸福。最後一隻豬把他拱摔在牠們的糞便堆中。


在人人危言聳聽,臉色暗沉口耳相傳那個「金融海嘯」、「大蕭條年代」來臨之前,他曾那麼努力讓自己進入那座大教堂般,萬事萬物俱閃閃發光的嶄新世界。有人說這是人類歷史以來最富有的三十年。他名下的財產,有一間內湖捷運站旁房價最高時上喊逼近兩千萬元的大廈公寓(雖然他仍要繳十年以上的房貸),有一輛百萬元左右的馬自達RV車,有股票、海外基金、保險……雖然戶頭裡的存款不到十萬元,但嚴格說可算符合坊間那些理財書籍說的全面性理財形式。他不到四十歲,所擁有的絕非同齡時的他父親所能夢想。

事情發生在那萬事萬物皆褪色晦黯,如古早狐仙故事鈔票變回榕樹葉、金子變成硬土疙瘩、金漆馬車變回南瓜的灰撲撲辰光。有一天他竟然在公司附近一處騎樓看見許久不曾出現之大排長龍人群隊伍:原來人人推著一輛腳踏車,等著店鋪裡一位彷彿他中學時代懷舊黑白照片的老師傅,蹲著把一輛腳踏車暗紅色內胎剝出,放在水盆裡測試破孔處,並用銼刀磨平該處、等著糊上強力膠將補胎皮黏上……。世界再一次像他父親那些發著白光、無聲但美麗的幻燈片飄浮遠去,只剩下暗影疲憊沾滿油污的凡胎濁骨……

那天,他按朋友的介紹,到一位據說靈驗無比的塔羅牌老師工作室算命。對方要他洗牌抽牌時他便確定這只是一場蕭條年代討生活的某種騙術罷了。他抽到一張「高塔」。牌面上似乎畫著天頂有雷霆閃光將一座中世紀鐘樓擊毀。他恍神不經意地聽著那陰性氣質的年輕人用華麗空洞的詞藻編排著他的命運。有一瞬間他突生異想:如果這抽翻的一張一張牌,上頭是他父親當年遠從非洲寄回的那些幻燈片:那些枯樹頂梢上的群鳥,那些比黑夜還純淨之黑的男孩女孩,那些熾白強光下的荒原、濁黃的河流、鮮豔的花朵……?是否更貼近他想以簡御繁,以隱喻描述這個父不在的真實世界的渴望?

那天的晚間新聞他竟看見電視上特寫的照片不正是那位替他算命(並且告訴他他將遭遇的一切苦厄都是此生要學習的「功課」)的塔羅老師嗎?他們說他只是個十六歲的國中輟學生,曾裝神弄鬼騙了那位因貪瀆而官司纏身的前總統。他曾替他卜算,據說當時那位擅於以漫天飛花般華麗語言錯幻織編各式烏托邦、魔境、倒影之城的權力巫師,抽中的是「死神」牌,但另有一說是「戰車」牌,於是記者們或輕佻地以好萊塢電影情節《神鬼交鋒》的橋段嘲弄這場荒謬降格喜劇,或一本正經分析兩種不同牌面所暗示的未來命運……

但那天夜裡,他滿臉淚水地從一個充滿懷念、悲傷的夢中醒來。在那個夢裡,他又變回小男孩模樣,趴在他這座大廈公寓的窗邊向外望,眼下的整座城市已變成一片廢墟,文明繁華已不再。遠方原該是一○一大樓的那高矗地標變成了一座塔羅牌上畫的塔樓,月光下散放著銀色光輝。他無比清楚看見他的父親被關在那塔頂,目光灼灼看著他。然後,既像撫慰又像擔憂,朝他伸出雙手,那手臂像不斷抽長的海芋花莖,穿透那整座曾繁榮又衰敗的城市上空,穿透多少個他淚水往肚裡流的艱難孤寂時光,伸到他面前,撫摸著他的雙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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