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山河
〈跋〉渴光的靈魂──閱讀林梵《青春山河》 /楊翠

學者林瑞明病體纏身,奮力在字語推擠的海域中,打撈遺落已久的詩人林梵上岸。《青春山河》是詩人林梵與學者林瑞明在分道多年後,首度攜手合作的生命之書。

我所認識的學者林瑞明,安靜、耐於寂寞,日復一日獨守案前,任憑研究室的書籍如異形一般,爬滿四方牆壁、竄入地面、蔓向天花板,所有那些書本中的字語符號,將學者林瑞明層層綑綁。他經年累月,循走相同的路徑,匍匐相同的姿勢,用那些字語符號,安安靜靜建造了一個隸屬於學術的國度。

然而,詩人林梵卻沒那麼安靜,他是多血質的,他熱愛生命,渴求陽光,戀慕青春,而且企盼騷動。詩人林梵的血管裡,所有的血液分子,都執著地朝向詩與愛的烏托邦國度,朝向光的方位,奔流。

所以《青春山河》確是林梵的生命之書,我們讀見的是他血液奔流的姿態、節奏與聲音,他的詩語沒有華麗矯情的修辭,所有暢快淋漓的、純真浪漫的、孤絕荒寒的、苦悶鬱結的,所有生命中的光與影,林梵都毫不掩飾。

詩人年輕時即以「梵」為名,似乎發願此生將追隨佛音,清靜持心,將自己引渡彼岸,然而,好朋友都知道,詩人林梵可以論佛經、說哲理,但他對彼岸救贖沒有太大的仰望。他此生的宿命,正是強烈的人間性。

因為無法、也不願揚棄的人間性,因為對愛與生命的熱情,或者說是頑冥不化也好,詩人林梵不曾想將自己引渡到無憂無喜、無慾無求的精神彼岸,他選擇在現實的此岸,在七情六慾的海域中,以多血質的生命體質,心甘情願浮沉其間。

林梵的詩作,因而不是梵唱清音,而是生之歌吟。《青春山河》的主題,幾乎都扣緊了最真摯的人間性,包括親情的親密與眷懷、愛情的戀慕與渴求、青春的失落與顧盼、生活的喜悅與苦悶、性的慾念與歡愉,即便是書寫歷史光影與土地顯影,也都疊合著愛與生命的思索。如果月華無影,天空必將失色幾分;對詩人而言,人身難得,人間塗寫了各色光影,喜樂固然亮麗,痛苦也會綻放出最飽滿的色澤,他或許寧可痛苦拖磨,甘願行走人間。

《青春山河》中最鮮明的人間性,體現在詩人對人間有情的感知與慾求,每一個字語都誠實而真摯。〈台灣俳句──給舒伯特〉,以舒伯特的音符,擬喻詩人的詩語,兩者的吟唱,都是靈魂的獨白,時而自由飛翔,時而苦悶嘆息。熱愛生命、渴求愛情,是詩人此生永遠的羈戀,如果棄絕了愛情的想像,感受不到苦痛,生命就失去了能量:

  舒伯特的愛與苦悶
  化身風的姿容
  響動千曲生命之歌

寧可驚天動地,寧可痛惻心扉,生命之歌的抑揚頓挫,高昂與低抑,交替出千曲百調,彷彿有了一千種人生。如是,舒伯特與林梵,他們的愛情與哀傷,婉轉相隨,喜苦交替,纏繞一生:

  當我想歌唱愛情時,轉向悲哀
  當我想歌唱悲傷,又轉變成愛
  舒伯特的音樂如是反覆吟唱

如此千曲百調,起伏反覆,在〈純粹的聲音〉中也可以讀見。這首由十六個段落組成的長詩,如同以十六個樂章譜寫的交響樂,取用各種自然與人間的聲韻,無論是大海、夏蟬、山谷清風或草原野花,都化變成詩人內在的生命之歌。這些歌調,有的是純美喜樂:

  雲與青山遊戲
  水與石頭說個不停
  蟲、鳥都盡情鳴叫
  大地之母溢滿了生機
  催促野地的花醒來
  迎風歡呼愛與生命

有的是情慾歡暢:

  一大片的草原,銜接
  遠天的白雲青空
  不同種類的野花
  盡情綻放生殖器官
  於風中搖蕩生命
  色彩豐饒的交響樂

大地之母與生殖器官,兩種肉身,演繹出生之歡愉的兩種姿態。純粹的聲音,當然也有慾望迷狂,或者孤獨絕望。愈是熱愛生命,愈是無法靜觀冷眼,失落感與幻滅感也就如影隨形;詩人筆下的宇宙人間,無論曾經多麼稠密,經歷過何等驚爆與撞擊,最終仍是一片漫漫荒原,星系相互飛離,星球盡皆死寂,愛的信念終成殘影:

  懷著探索慾望的野性
  終於飛往太空深處
  從百年之眠中甦醒
  還是迎向一群又一群
  死寂荒涼的星球
  加深了人的絕望與孤獨

  無限大密度的無限小奇點
  灼熱而稠密,不可思議
  剎那之剎那間大霹靂驚爆
  時空膨脹,創生一百五十億年
  星系相互飛離的宇宙
  啊!猶原是泡影夢幻

這個世界,既是如此荒寒死寂,卻又充塞著雜音喧嚷,如是之故,林梵內在的生命之歌,有時難免虛無空茫。即便如此,詩人終究還能以詩,堅定維持了他對愛與生命的一貫信仰:

  時間,揮動著鞭子
  狠狠抽痛了歷史
  處身饒舌多雜音的世界
  詩人艱辛萬苦
  捕捉了語言的意義,企圖
  抓緊生命不被流失

林梵的詩作,自然意象飽滿,他熱衷於書寫自然,所以「山河」處處。然而,林梵的自然書寫,不是知識系統的鋪排拼貼,也不是地景地誌的白描,而是他自身心靈地圖的映影。〈台灣俳句〉中,鳳凰樹以極致狂美,鐫寫死亡的姿勢,映襯出林梵率真的人間性:

  成群的鳳凰樹
  以瀕臨死亡的姿勢
  燃燒最後的一把火

即使生的終站即是死亡,花開就已為花落埋下伏筆,然而,在多血質的詩人林梵看來,活著,就用力活著,是花,就用力開花,最美麗莫過於此。

〈樹的風貌〉中,每種花樹都有它的生命姿態。櫻花即開即落,率性純美;刺桐恣情燃燒,放肆青春;菩提樹心葉悠然,老幹抽新芽;洋紫荊如羊蹄奔馳,散播春意;木棉樹的愛情,隱密而又灼熱;金龜樹的葉片搖盪青春,身軀卻遍歷風霜;阿勃勒喚醒鄉愁,牽引遊子歸返。對詩人而言,花開花落是生命的輕嘆,風吹雲動如生命的生滅,而無論月與雲如何爭辯內與外,對詩人而言,月亮恆常都在心中。銀合歡以綠意讓苦地有了生機,木麻黃以裸露骨節抵禦寒風,紮根鹽地,守護海岸線,林梵取用它們對土地的堅貞,向台灣民主化運動的實踐者致敬。

林梵藉由樹的生命姿容,喻寫自己的生命容顏,每一個存在的當下,都同時含蓄著艱苦與喜樂,光照與暗影,生命正因有各種紋路縱橫錯雜,才教人難以捨棄,這就是林梵無可救藥、卻又動人至深的人間性。

如此看來,《青春山河》的關鍵詞,無疑就是詩、愛、青春與生命。詩與愛,是詩人砌築的兩座香格里拉;生命與青春,則是建造它們的基石。林梵寫愛情,無論歡愉或苦悶,都誠實真摯。〈貓羅溪洗衣的婦女〉既是寫婦女洗衣,也是寫初婚的情愛歡愉:

  我在一旁,逗弄
  潛游水裡的小魚蝦
  偶爾伊回頭給我
  會心的微笑
  有時,我偷偷望著
  伊的側影
  回想我們的初遇
  如何彼此約定
  陪伴著過一生

〈妻〉一詩則更直接以清純、勤勞與委屈,繪寫妻子在初婚時的生命圖象,以及詩人的情慾歡暢:
  妻
  字典的解釋
  齊也,與夫齊體
  我們歡愛
  婚後太太大釋放肉體
  儘量配合我的需要
  我贊嘆伊的委屈

詩人的愛慾,天真純粹,初婚的心靈與肉身都飽滿歡愉,暢快淋漓。然而,初婚之喜如流星閃掠,夫婦是此生永遠的功課;中年以後,夫婦成為緊密貼靠卻又相互飛離的星系,生活的疲憊替換了初婚的歡愉,如林梵〈台灣俳句──夫婦〉中所寫:

  婚姻是一條綑仙繩
  從此天人兩人三腳
  行走人生的窄路
  ……
  背對著背入睡
  各自反芻昔日美景
  彼此有不被佔領的夢

昔時凝眸微笑,約定此生,如今背對著背,守護自己的夢;林梵寫的是婚姻的共相。以時間釀製後,婚姻總是發酵成苦酒,難以入喉。所以林梵並沒有寫出多麼獨特的夫婦經,然而,誠實,即是他詩語中最純粹的聲音。

林梵是一個詩人,他應該慶幸。詩人有權利誠實書寫愛慾,無論是想像中的彼岸之女,抑或是早已流遍五臟六腑的原初之愛。彼岸之女,是詩人在現實中的愛戀投射,卻也是虛擬時空中的烏托邦國度:

  曾經身在彼岸
  而今此岸
  妳是我的潛影
  內心渴望的陰柔
  茫然糾纏著的困惑
  驚怕妳抬起了
  俯在雙膝間
  哭泣的眼
  而今永遠追蹤我
  在我最深的夢裡

  河水又漲了
  別離的兩岸
  霧空茫茫昇起
  啊,彼岸的少女
  我隔著時間
  保存鮮明的記憶

正因離別兩岸,所以彼岸之女才得以取消時間,跨界空間,成為詩人永恆的潛影,夜夜追蹤詩人的夢境,一旦彼岸之女安居此岸,恐怕也終將與詩人背對著背,保守自己的夢不被佔領吧。因此,岸是必要的,離別是必要的,錯身而過是必要的,所以時間才能停格,記憶才得以保鮮。

彼岸之女是詩人的愛戀烏托邦,即使哭泣都是純美的極致。然而,林梵最經典的人間性,其實不是體現在這樣的純美語境中,反而是在光與影、表與裡、虛與實、受苦與歡愉的兩極之間,以高度反差性,撐開一個至大無外、至小無內,既是沒有邊界的廣裘之域、亦是纖細顯微的間隙之間隙,在這裡,詩與愛都仍固執地流淌在詩人的血管裡:

  在沒有邊界的地方
  在鳥群飛過的空隙
  超越形體的限制
  以微笑面對了生命
  龐大而無所不在的陰影
  詩在那裡

  (有人問詩在哪裡?)
  病中的我說:
  詩在結構複雜的心臟
  輸送氧氣、紅白血球
  詩在平衡電解質
  排解尿毒的腎臟

  所有的器官都活生生
  自然蠕動不息
  我們從不感覺存在
  而具體存在了

  其實,更抽象
  而非可以核算的愛
  從來也是無所不在
  還用多說嗎?

正是如此,詩與愛,青春與生命,是林梵詩語的關鍵詞,也是他人生的關鍵詞。他既寫愛情,更不斷演繹父子親情,不捨父親遠離人間,感知父子生命容顏的疊合,在夢中,死去的父親愈見年輕,而兒子卻愈來愈像老去的父親。父子血管裡流淌的血液,因為愛,交混融容,跨越了生與死的疆界。

他寫宗教、歷史、自然,都指向人間情意。他書寫歷史光影,其實是在寫自身生命的光影,即使走在世界歷史遺跡中,古希臘神殿、龐貝古城,他所閱讀的,都不僅是死去的遺跡,而是生命曾經美麗過的魂體。

誠實率真,熱愛生命,抱持著對詩與愛的永恆追索,林梵詩中的人間性,隨著生命路徑的起伏,光影交疊,映襯出多層次的姿容。中年之後,詩人林梵馱負著學者林瑞明的生命重量,詩語的確添寫不少暗色調,然而,暗色,是林梵對生活的誠實,渴光,則是林梵生命的本質。

詩人林梵,終將持續以渴光的靈魂,跨越邊界的邊界,穿透間隙的間隙,追索永恆的彼岸之女,引渡詩與愛的烏托邦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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