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風車── 一個作家的選戰記事
【序】那年,我們一起站出來 /朱天心

事情非得從藍博洲〈二○○四選戰記事〉的第一則、七月一日的半年前講起,不講清楚,無法瞭解為什麼藍博洲會有此選戰記事,或更直截說,為何他「瘋了?」或「傻了?」為何會被推到那不比羅馬競技場文明多少的境地?誰把他推至那處境?......

作為眾凶手之一,我試著回想那一段日子,其實,並不太遠。

二○○三年底,我剛從東京參加「台日文化交流論壇」回來(與會台方另有夏曼•藍波安、瓦歷斯•諾幹、鄭清文、李昂,和以記者身分隨行的吳音寧),便接獲楊索電話,邀約參予「族群平等」的發起人,因為轟轟然而來的次年總統大選已開跑,歷史經驗告訴大家,族群操弄的怪獸必將又從阿拉丁神燈竄出。

我和天文、以軍忙著陪剛抵台北駐市作家的老朋友李銳遊九份金瓜石、陽明山軍人公墓亂草廢石中找尋並上他姑丈的墳。直至第三次聚會才去,記得在場的人有鄭村棋、侯孝賢、夏鑄九、簡錫?、詹澈、雷倩、黃惠君、鄭麗文、尹乃菁、顧玉玲、唐諾......,間雜出現一兩次的許信良、紀惠容、黃文雄、簡學義,列發起人但記者會時公開出席的南方朔、馮建三、廖咸浩,和曾應允但見報後強烈要求撤簽的林懷民、柏楊。

團體很快定調,臨門一腳是鄭村棋質問的「到底玩真的玩假的?那種各打五十大板的假清高假公正我沒興趣。會壓迫操弄族群的都是強勢族群,認真打起來肯定打到綠的多,因此被綠的貼標籤是可預見的。」村棋警告在場的人,想清楚了,才能行動。

留下來的人,大都做如是想,表決定名為「族群平等行動聯盟」,都稱族盟,推侯導當召集人,南方朔每次電話中都說「你們組頭」,經費是現場的人口袋掏掏有幾千拿幾千,預計用在日後記者會的場租看板,和每次聚會的飲料費,因此我印象深刻的是乃菁麗文每次錄完「火線雙嬌」來開會皆不點吃喝,替窮窮的組織省錢。

我們聚會彷彿快閃族,遇事互相簡訊傳傳,說見就見,到的人就有發言權表決權,進行得超有效率,往往玉玲隨身帶的三歲小樹在市長官邸的榻榻米上一場午覺還沒醒就結束,同樣常常躺一旁不知真睡假睡的還有老夏。

我喜歡極了這些個過往我熟知熟讀他們行事和文字的友人,我們在一個最好的時候遇到,珍惜共同認知的那一塊兒,尊重彼此各自不同的戰場及其想法,不猜忌疑心,不像長日漫漫感情充沛的年輕時動輒為那百分之一的不同而辯論終宵(儘管我猜村棋一定覺得那絕對是有必要有意義的)。

如今我還是要將族盟的簡單主張抄錄一次,因為它從未完整的存在保留在任何文字紀錄甚至只一日壽命的報紙上。

族盟的宣言:
凡中華民國境內諸島嶼之居民應享有平等待遇,以及免於恐懼之自由,有權決定一己的記憶方式、生活方式、思維方式和追求幸福的方式。上述基本人權應受法律保障,以確保任何居民不因性別、宗教、身心能力、父母出生地、文化認同或其他原因而受任何威脅及歧視。


族盟成立的消息是○四年一月十一日於《中國時報》頭版頭條,曰「發起反操弄、反撕裂、反歧視連署、監督候選人、避免激化對立」,發起人尚有余範英、幾米、楊照、陳芳明、夏曼•藍波安、莫那能。

之前,我和顧玉玲被分配做媒體聯絡人,我未改習慣的晚睡晏起,直到中午開手機才發現未接電話和語音留言塞爆,其中一則是急性子的老夏大喊:「天心,革命啦!還不起床!」

一直到總統大選前,族盟大多維持相同的運作模式,不定期的召開記者會,公布期間候選人及其陣營有關族群/歧視的不當言行,例如其中一次點名破壞族群平等的案例有民進黨立委林育生的指花蓮地檢署傳訊陳水扁說明頭目津貼案是「外省人欺負本省總統」、張旭成「台灣是選總統不是選特首」、張俊宏「中共新領導班子......假手台灣的親中人施壓台灣政府......引八國聯軍一起進場凌虐同血緣的同胞」、楊青矗在美麗島同志會上說「泛藍在造勢場合穿紅衣服,表示接受中國的教化。」......

(我記得每次在「台北光點」的記者會,幾乎次次全員到齊,但極有默契的例如雷倩因外省二代的關係,自動從不在台上發言,時為台灣霸菱投資公司董事長和太平洋聯網科技副董長兼執行長的雷倩,只在台下擺擺桌椅遞麥克風,大家一心只想能成事、不被枝節質疑正當性。)

事實結果果真泛綠犯規多,至今我仍無法評估族盟到底是狗吠火車或也有一些些「吹哨者」的功能,但在民進黨眼中是後者吧,因為扁競選總部發言人吳乃仁公開批鬥族盟侯孝賢是假中立、拿中資、為中國發聲。之後,侯導電影公司和「台北光點」被查帳兩整年,只查出一台電視規格不符合預算編列(因買不到該過時停產款,只能以相同預算購買他款)。對台灣電影稍有常識的都知曉侯導近十年來的拍片資金皆來自日本和法國。但侯導只健康的回吳乃仁該去讀讀其弟吳乃德的〈認同衝突和政治信任〉和電影《悲情城市》。吳乃仁不道歉不改口,揚言「二二八加害者及其後代不該對被害人及其後代指指點點。」類此的抹紅直到選舉完。

我不知道當時族盟其他人是怎麼看待那一場,也許慣以文字和影像表達的文化圈這一塊的人,只素樸的想「此刻不言所當言,日後沒有抱怨懊悔的權利」,社運的人,一定想得複雜想得多,一面同情我們的天真單純(儘管兩樣我都不承認),一面只得「那就挾持著他們前進吧」,這可能是光譜最左端的村棋無奈但嚴厲的想法,雖然我猜想他欲挾持前進的名單包括他的家人夏鑄九。

我仍然吃驚,尤其村棋、玉玲,荒野狼一樣的警醒銳利不容情(我就不強調獨行那部分,事實上,十多年來在台灣未基於利益或策略考慮而被國家機器收編的人和社運團體很清楚的就那麼幾個),我多幸運在一個有藉口可以偷偷放鬆歇息的年紀遇到他們。

侯導也如此想吧,才有三月十二拍的紀錄片《那夜,侯導拍族盟》,之前無需任何溝通的,說開始就開始,從午后到黯夜,南方朔緩緩道來「長期作為綠色的好朋友......」然後玉玲、唐諾、詹澈、雷倩、簡錫?、惠君、乃菁、侯導自己、麗文哽咽的「當初第一次買手機,我看上的是一個好漂亮的黃色的,可是那是新黨的顏色,我是民進黨的......,我竟然無法像一般女孩子自由的挑一個自己喜歡的手機。」莫那能談自己族人姊妹至今仍在漢人社會底層討生活的悲劇......

這紀錄片除了在記者會公開完整的播出過,並沒能再有機會被閱聽過。(如此不同族群民族間的對話平台,日後簡錫昆做過更細緻更長期的努力)。

是莫那能犀利的自嘲嘲人風格,我才發覺我們一直聚焦藍綠的對抗是多麼的「得了便宜賣乖」,大都身為閩南、外省的漢人我們,各自族群都在台灣掌權統治數十、十數年不等,雙方難忘、爭執的已是近於「奇檬子」的一些些歷史恩怨委屈(儘管通常正經八百的以「轉型正義」包裝之),對正在此時此刻發生著的原住民、新移民、移工的不被平等待遇,卻絕少措意,我們不是不知不覺掉入政客選定的戰場,就是重複犯了相對強勢族群對弱勢族群的疏忽不在意甚至結構性的剝削而不察?

我也從未問過侯導包括紀錄片的經費哪裡來的?(猜想一定是他自掏腰包)我與侯導民國七十一年因姊姊天文以原著和編劇身分與他合作電影而認得,卻因種種原因始終刻意保持距離,一定不如他與比方說藍博洲熟悉(啊,藍波還未登場!),族盟這一場,侯導擺下手中的拍片工作、出國、廣告業務......,幾次我險險擔心他可能會覺得不好玩要閃人了,他卻異常沉得住氣,次次大小聚會一定校長兼打鐘的最早到最後離(後來族盟都借友人謝屏翰的長澍廣告公司開會),我猜想他喜歡極了這群人。認得侯導十五年,族盟這一場,我們才真正變成好朋友。

然後是兩顆子彈。

三二○當天,我們在雷倩家看開票,正念北一女高三的女兒盟盟(她因次次參與開會,我們叫她小族盟,後來大學念民族學系)事後說,選舉結果讓她當場想從雷倩十五樓的家跳樓,因為隱隱而來方興未艾的去中國化,讓她覺得自小所喜歡熟稔的文化中國(古典文學、京劇、歷史)再再被塗銷塗污,已無立錐之地。

兩顆子彈的確打醒了很多人、打破了很多神話幻像,唐諾稍後在中時人間副刊發表的〈槍聲後的新民主啟蒙〉指出我們民主程度的粗陋和自我陶醉,比方說,「我們的民主行為,一直被簡化到只剩投票,一種熱病的、賦全部希望於一擲的、超高比例已達不正常程度的投票。而且,人們投票不為著檢驗權力、防禦自身和社會,反倒拿來作為獻祭的供品,作為重新鑄造權力大神的磚瓦。我們投票,但毋寧更接近宗教,甚或進行革命,尤其,我們又莫名其妙選擇了幾乎等於四年革命一次的美式總統制。」

這樣想的人雖不多,但似也不少,之後的族盟聚會(原先以為三二○後可以解甲歸田做自己的事),多加入了小說家林俊穎、中研院陳宜中、台大外文系的朱偉誠、政大法律系的孫善豪......。隨後七日的廣場抗議人潮不散,我們幾乎日日聚會、觀察、討論該如何回應並繼續這未竟之仗。我記得其中一個下午,我們正在分頭發新聞稿和做海報標語,長澍辦公室有鋼琴,羅大佑便邊彈邊唱〈情人的眼淚〉,中央大學的朱雲鵬帶幾名研究生效率超好的做了好些張海報標語,臨要出門被老夏攔下,匆忙中(因計程車等在樓下),老夏跪趴地上堅持把海報上的台灣地圖加繪上澎湖、金馬。

選前自我定位任務編組的族盟,隨大勢的發展一時散不了。二十三日晚,老夏替來台灣觀察大選的新左評論Perry Anderson邀約侯導、唐諾和我訪談,其中一個問題問為何桃竹苗(客家人聚落)始終如此藍?母系是客家人、學語時在客家小鎮銅鑼的我回答「應該說為何如此不綠。」我學會了玉玲的思考邏輯,「客家人要問、未來的獨立建國是誰的國家?如果只是換成閩南國族主義的國,對不起我沒興趣也不奉陪。」(玉玲會說,是資本家而不是工人得利受益的國家,我們沒興趣。)

同時候,麗文選擇在中正紀念堂牌樓陪一群抗議的大學生靜坐,支持並分享當年的學運經驗。

畢竟廣場前的抗爭結束或「被賣了」,只剩幾個大學生靜坐並加碼絕食。某一個深夜,我記得族盟一些人約了去探望,到場才知他們因絕食多日被送台大醫院急救,我們便步行前往。三更半夜的中山南路上,同行的白髮的南方朔和穿著綠制服放學還沒回過家的盟盟,天啊,我們都得了失心瘋了。

得失心瘋的尚有黃光國謝大寧郭中一張亞中,於五四成立「民主行動聯盟」,共同發起人尚有勞思光、陳鼓應、王清峰、隋杜卿、林孝信。侯導、麗文、唐諾和我也同意列名。宣言草案直言:如果知識分子再不挺身而出,台灣社會即將面臨難以逆料的重大危機。

此後民盟與族盟常保持鬆散的合作關係,視議題合作,如反軍購。

此年最夯的字,應該是「盟」吧,因為之後,還紛紛成立了無數各式各樣的聯盟,訴求的議題或有不同,我猜想一致都感覺到這場大選清楚強烈的「國家撕裂社會」,所以必須聯合並武裝自己最在意的社群、領域,以對抗之。

悲觀的人,以南方朔和許信良為最,認為未來陳水扁必將結合李登輝加速操作占人口百分之七十五的閩南國族主義至極大化、終至永久執政。因為此次選舉結果等於肯定了操作族群/民粹的那方。

但宜中、偉誠、唐諾比較主張站穩、厚植社會那一側,以抵禦政治。多次的討論下,重建公民社會/集結進步力量大約是最大公約數,便進一步有「民主學校」之議。

於是「台灣民主學校」於七月六日成立,儘管之前開會無數次,但直至成立仍是「一校各表」,許信良、麗文主張年底立委選舉「民主學校」提名參選甚至組黨。許信良且強烈主張,應連合國、親兩黨組成民主大聯盟,對外說是擴大整合在野勢力,對內,可率先談國、親不敢談的兩岸、族群,以挾持他們前進。

侯導、唐諾、宜中(亦連結部分「台社」成員)著手出版和課程設計,但不排斥老許和麗文對參選的主張和說法,例如將族盟轉換成「民主學校」的過程模糊化(雖然私下花了最多時間在辯論此二者之不同,我們依然沒做到村棋強烈要求的「想清楚、再行動」)。

至於社運那一塊,村棋、玉玲、簡錫?、詹澈倒是次次會議活動都參與,但冷靜一旁看著,像大人看小孩學走路,伺機會扶一把的。

「民主學校」尚未開學,我早已經開始上課,詹澈傳教士似的不放過任何零星時間急切告訴我們台灣農業現況(天啊那些菜金菜土的起伏比股市漲跌還要殘酷);村棋給我工運紀錄的書(新光紡織、士林紙業),要我去看工運的紀錄片(環亞飯店、一○一大樓的興建)和座談會;玉玲給我黑手那卡西的CD和工殤攝影、資料,我一旁偷偷學著既溫柔也強悍的她看世界的思考方式;還有高金素梅,短短幾次街頭談話,部落第一現場的描述,不再是之前所讀資料中的冰冷數字。

「台灣民主學校」於七月十九日在紅樓記者會形式宣告成立,中研院院士楊國樞、許倬雲、胡佛、王德威擔任榮譽顧問,創辦人許信良,校長侯孝賢,副校長鄭麗文,校務委員南方朔、夏鑄九、朱雲鵬。宣言「給台灣最後一次機會」,主張「重建被背叛的民主」,「民主自由,是這數十年來台灣所有這一代人的共同大夢,它不只在政治場域進行,更在社會場域每一個角落進行,它不是少數幸運政治人物的專利,而是整體社會力的展現,是社會所有人的工作成果所累積出來所驅動起來的;而今天民主的破毀,也正是少數政治人物壟斷收割了這趟民主自由之路的全部成果,掠奪了原來應該歸屬於整體社會的公共財。

進步的力量必須重新集結,社會力必須重新召喚出來,因此,急迫的工作像年底立委選舉得去做,而踏實的、一步也不能省的長期工作,即使不在媒體鎂光燈的焦點注視之下,更一定要耐心的去推進,他日的歷史將會證明,這會是更重要更關鍵的事。」
(最後一段話,已清楚看出此聚合內兩組對未來判斷和主張不同的人。)

課程隨即展開,第一次在七月二十四、二十五日的周末,第二次在次周末,課程安排、邀請由宜中主導大家同意,地點在國際藝術村,費用由許信良捐款二十萬、乃菁麗文專程飛去美西開講募款所得。第一堂「台灣新民主運動:從理論到實踐」講者錢永祥、南方朔、許信良。第二堂「全球布局VS.經濟鎖國」講者朱雲鵬、夏鑄九、瞿宛文。第三堂「落實憲政民主,重建政府體制」講者施明德、朱雲漢、孫善豪、胡佛。第四堂「擺脫國族主義,超越族群衝突」講者夏曉鵑、唐諾、南方朔。第五堂「社經極化VS.進步政策」講者黃耀輝、簡錫?、鄭村棋。第六堂「人權立國與公民自由」講者朱偉誠、王蘋、廖元豪、馮建三。第七堂「新兩岸與新亞洲視野」講者陳光興、張亞中、甘逸驊、陳文茜。第八堂「我的看法」許信良、鄭麗文。
(我和同學天文特喜歡胡佛、朱雲漢、孫善豪一氣呵成談內閣制的那堂課。)

我清楚記得,南方朔演講的開場稱呼在場近六十名學員的是「各位未來街頭的戰士們」,可見他對時局發展的看法和主張。

有此悲觀想法的不少,「民主學校」的腳步被推著拉著跑,很快的,侯導的「自由大夢」拍攝計畫、唐諾主編導讀出版的「新民主叢書」約翰•彌爾的《論自由》、勒內•吉拉爾《替罪羊》、以撒•柏林《現實意識》,乃至我們日後可能的創作,都顯得太緩不濟急。參選年底立委(以阻止勢將繼續操作族群、本土意識的泛綠因此得勝),成了立即可做、可介入當下現實的實踐之道。

於是接下去的兩整個月,無數次的聚會、討論。那個夏天,颱風超多,很多時候,我們在長澍(廣告公司)被風雨困住難以走人,便曾經出現這樣的一個瞬間即逝的場景,夏鑄九耐不過眾人磨鬆口:「侯導你跳我就跳。」侯導看我一眼,我說「你跳我也跳。」侯導說:「那有什麼問題!」遊說折衝了整個夏天的麗文拍手叫好,立即拿手機電告老許,老許是早已準備在北市南區選,並邀施明德在北區聯手出場,但施一直未明說選不選,因此麗文只得早早放棄北市北,把戶籍南遷,到公認難選的高市南區。

鄭村棋一旁發恐嚇聲制止:「夏鑄九!夏鑄九!」

我猜想村棋的心情其實有些矛盾的(雖然他習慣的自我辯證是不允許有矛盾存在的),我覺得他其實有點高興這些在他看來不免小資的、溫情的、自以為菁英的必須親自下場去接受檢驗到底自己有沒有能力去扮演一個政治角色而非動輒以政治潔癖掩飾自己的可能沒能力。
眾人不理他恐嚇老夏,質問他可願意一起跳,選前一直在推廢票聯盟並略有成果的村棋大約是這麼回答「要選就要用我的方法搞選舉,這套方法是透過組織選民,讓選民自主發起連署、捐款,支持候選人參選,當募款金額超過競選保證金,這個候選人就有足夠條件參選,而不必依靠政黨或財團,而候選人當選後也有義務兌現支持者的政策要求,否則將被這些支持者罷免。」

那晚散攤之前,我記得名單大約是這樣:基隆孫善豪、台北南區夏鑄九許信良、台北北區施明德林正修或楊照、桃園蔡詩萍或我、台北縣王雲怡雷倩顧玉玲、新竹朱雲鵬、苗栗藍博洲、台中陳玉峰、南投李家同、彰化詹澈、雲林古蒙仁、嘉義許能通、台南林文定、高雄縣夏曉鵑、高市北尹乃菁、高市南鄭麗文、宜蘭林鶴宜、不分區南方朔、侯孝賢、龍應台、孫翠鳳...... 有些是夢幻名單,有些是正在接觸遊說中。

遊說、和被遊說。

例如某颱風夜,我和麗文(那時駱武昌還在英國)搭計程車去新竹清大遊說彭教授,那晚暴風圈籠罩北台灣,連高速公路都積水,車行濺起四面水牆彷彿行走水底不見前方,有時瞬間強風襲來,車身劇烈搖晃得像要被掀翻。遊說當然沒成,麗文車裡哀歎起氣來「怎麼那麼難!」她憶起二十歲出頭時隨那(如今真不堪提他名字的)前輩開一輛破舊小貨車四處宣傳理念的純真熱情年代,「為什麼藍的支持者這麼膽小、冷漠、自私、現實?」沒錯,這些特質說好聽都是理性的某些面向,但我們確實已不會也不願與只有感性的人打交道了不是?(三二○兩顆子彈導致的選舉結果足以證明我們確有一批臨事只以感情面對的人。)

參選名單曝光前,九○九期的《新新聞》一篇引TVBS民調的文章,題目曰:連候選人都未推出、民主學校已有百分之七支持率。待名單在媒體陸續露出,習慣寧靜讀書寫稿、不需行事曆的我和唐諾的某一日生活是:上午施明德約在五星級飯店cafe晤談,言明他會暗中協助民主學校,唯公開不予肯定彼此關係,希望我們十月中旬前能成局,屆時他再順勢宣布參選並結盟,唯叮囑新竹不要提名,留給他兄弟柯建銘......,下午林正修約,表示與其在民主學校裡被侷限,不如日後進立法院中再結進步聯盟,正修表明在北市北選。再晚,村棋碰面,瞭解我們與兩名聰明鬼見面可昏頭了。晚上,文茜電話打探進度,並要求若果真成局(如北市南),為免自己人擠自己人、需用民調。(後來她將不續選的那席推薦給李敖)
我和唐諾如何會不察其中可能的種種心思,就只一個原則,以直待之。

同時間的侯導,約會也排滿滿,不是看演員(或曰另一種的演員),與名單中的對象遊說,其中蔡詩萍明言他經費不足不可能參選,於是壓力真實的落在我身上。

一次從中午到晚上的紫藤蘆談話,許信良言明他在桃園的班底、樁腳會全交給我,對於我這至今仍留著《台灣社會力的分析》《選舉萬歲》、這位歷史中算熟悉的人物,在相處的半年中,我喜歡他的從不計身段、毀譽,與施主席的優雅大不同。

我終於負氣的答應,唯但書要選就要用我自己的方式,例如絕不設競選總部、不跑街亂握手,從頭到尾只出一份文宣或看板「請不要選我」,內文類似「若你期待我參加你家的婚喪喜慶,請不要選我;若你希望我幫你修門口的路燈,請不要選我;若你希望我幫你兒女關說進學校資優班,請不要選我;......」藉此重新提醒、定義國會議員的真正職責。老許說很好啊,當然可以這樣選,至此,宜中從榻榻米上坐起(之前他宿醉睡歇著)說:「你們就不要逼天心了吧。」

次日,我把戶籍遷至桃園。

這期間,好意勸阻惡意訕笑的人不少,對我有意義的唯有錢永祥王麗美伉儷的約見,直言要侯導和我不要參選,個人信用流失,也失去在各自領域超然獨立的位置。

對於前者,從族盟到民主學校這轉化我已清楚知道,「裁判」下場打球,便失去吹哨評論之資格權利,與你過往批判的對象從此一般高,遵守同樣遊戲規則,接受同樣檢驗,我們已失去自己曾有的一些些信用。但,我想,我猜想侯導也這麼想,若個人的信用是一種資產,不是就該在關口上用用嗎?我們都不是愛惜羽毛成偏執的人,信用耗損了再努力還會有。

對於後者,確實叫我猶疑多了。一直以來,台灣對這數十年來的民主運動/民主化的爭功諉罪,已習慣始終歸功聚焦於那不出二十人的政治受難者及其辯護律師,除此之外,所有人彷彿不是愚民就是順民。但我以為,長期以來,因有著默默在社會各領域堅守各自專業不讓渡、不予政治力隨便插手進來的大大小小人物,才是民主成為可能的沃土。

錢老師甚至答應,以我們的不參選,交換日後一起辦思想人文性的雜誌(錢老師說到做到,一年後,他的《思想》雜誌創刊至今)。

錢老師的話(唉,其實是唐諾慣常對我說的),最叫我得重新思考起。其時,被視為三二○之後勢將裂解潰散的國親泛藍漸趨整合成軍,又回到藍綠對決緊繃、缺乏第三勢力空間的狀態,也就是說,沒什麼我們可以著力之處。

(當然,這空間仍可能被大雄心大能力者所創造,但到底是哪樣一種形態出現?小黨?社運?公民社會?)

關於這所謂的第三勢力,對於多年前(民國八十年底)曾參與社民黨並任決策委員、打過國大、國會全面改選和首屆省長直選幾仗的我和唐諾,就有很不同的看法。唐諾始終覺得只有或強或弱的「國民黨」和或強或弱的「民進黨」(那時尚未有藍綠的說法),和「社會」這一塊的存在,他從來不看好任何所謂第三勢力可能和努力的空間(無論充滿理想性或只想撿便宜的),我簡化唐諾的話,社會是永遠的,政黨、政權是一時的。

雖如此,以政治為志業的許信良和麗文沒道理在參選缺席,和此中最爽快、第一時間就答應、連問一聲民主學校可以提供什麼資源的藍博洲,都並無退意(我猜藍波可能只是一種很素樸的心情:不想讓侯導孤單吧)。

民主學校沒能成局,只在九月廿三日在紅樓召開記者會,公布未來半年工作計畫和推薦年底立委參選人許信良、雷倩、高金素梅、許能通、鄭麗文、蘇盈貴、藍博洲。

我們多少沒有回應村棋的「想清楚,再行動」,只是單純的想,不讓朋友們孤單吧,尤其藍博洲。

總算銜接上藍波的選戰記事了。

藍博洲,我做他的讀者好些年後,才見第一面,唉,又是在選戰場合,是社民黨朱高正選省長,我清楚記得是在苗栗大同國小禮堂,整晚的演說之後(我用客家話照例幫他撐了尚在前個行程未及趕來前的一小時),朱在義賣簽名他的著作(沒錯,社民黨的競選經費大抵是靠此款募資),朱累得拉了張椅子坐著簽,我立在他身後,好奇觀察著等簽名的人龍和在場未散的那一張張臉,就看到遠遠站在入口處的藍博洲,一臉大鬍子很好認,他也正環視打量著禮堂裡的人們,神情嚴峻得叫人好害怕。

之後,繼續當他的讀者,間雜一種奇異的感覺(近十年,他寓居在基於各種原由我根本沒回去過的母系劉家祠堂附近),他比我要熟知我的生前事多了,彷彿掌管了什麼祕密的中世紀僧侶或聖堂武士。

選戰開打,藍波的《幌馬車之歌》重新出版的發表會上,我們第一次和尊敬的前輩陳映真一起同台出席,藍波兼主持人介紹我,我永遠記得,「天心就是那種國中時放學後你約了要跟別的學校的打架,他一定在你身邊跟你去的人。」是多年來我聽過最感無上榮光的讚美。

那個秋天,我們四下瞎跑著,例如某日的行程是這樣的,早上八點雷倩汐止競選總部成立,幫忙站台助講。午後趕回中正紀念堂廣場,人群中和俊穎、偉誠、陳雪會合了,參加第五年的同志遊行,走走半途而廢,因為三點得在忠孝復興捷運站前小方場幫許信良助講,其他人講的時候,我和陳鼓應在並不滿座的聽者席上有一下沒一下聊天(天知道大二那年在學校側門的民主牆,我多討厭他和陳婉貞的戰報,至今我仍不知那叫我不安的是他們所說的陌生的內容還是暴烈的用詞)。

次日,和俊穎南下麗文處,侯導早到了一二日,正幫麗文拍宣傳CF。競選總部成立的下午,車隊遊行,我和俊穎、侯導一輛車,跑遍苓雅、新興、前鎮、小港,冬日的暖陽暖風午後,是我熟悉的年少時好些個寒暑假銷磨浪盪其中的南方空氣,但同時也吃驚,時光彷彿凍結,那些市街巷角除了衰敗退色並沒改變,甚至像近年偶爾去大陸旅行時一些城市未及發展的角落。

家人,尤其女兒盟盟,早已非常習慣每幾年就要有的一場忙亂,她幼稚園大班時,我和天文、唐諾、侯導包了一輛九人巴南下幫社民黨助選(這場不免荒謬的場景被天文寫在長篇《巫言》中了),弄得盟盟天天只得外公接送,兩人吃泡麵相依為命還得顧一屋子貓狗。盟盟自然好奇我們在忙的事,我試著說明民主、政黨政治......,像所有看好萊塢電影的小孩、盟盟畢竟最關心誰贏誰輸,好人贏還壞人贏?不明白這樣努力為什麼會輸,乃至後來每一次不論我們有沒有參與的選舉,她都會問我們這回支持誰票投誰,我也都誠實告訴她。多年下來終於有一次她說:「你們這次能不能選一個會贏的?」(是啊,連我們支持的里長都沒贏。)

這天真直率的童言童語不禁叫我想到這些年來最叫我痛惡的另一句話,出現在國民黨執政末期和民進黨執政中晚期,發聲者都是最高掌權者及其家臣:「趕快選好邊,不要站在歷史錯誤的那一邊!」這句話的狂傲橫暴叫我感冒至極,什麼叫做對的那一邊,人多的?得勝的?握有資源分配權力的?可以「定義」歷史的?......言下之意,好像那些繳不起營養午餐吃餿水的孩童、燒炭自殺的失業家庭、次等公民的新移民、奴工制度的移工、樂生的漢生病患......都有其他更好的選擇而不從,他們可有選擇的自由和權利?他們是心甘情願選擇站在錯誤的那一邊?
(果真歷史對的那一邊是由每一個當下的掌權者所解釋所定義,那我還滿慶幸我所站的是錯的那一邊。)

我終於懂了,在統治者和資本主義大神「對」的定義裡,弱勢邊緣繳不起稅沒選票的、社運工作的、不措意市場的創作者,永遠都是站在歷史錯的那一邊,不會贏的那一邊。然而,天下之大,總有甘願、不得不站在錯的輸的那一方的容身之地吧(那是我多嚮往的一幅美麗風景:滔滔湧往同一個方向蜂潮般的人流邊上,總有那麼幾個手插褲袋若有所思或意志滿滿逆向行走的人),我描述的太浪漫了,真實的世界,尤其藍波多年所做口述歷史中的那些前行者們,都是連要站在輸的那邊都無法的人們,所以藍波的巨大貢獻在這裡,若沒有他從歷史灰燼中的尋摸,如何讓那曾在冷酷長壽的歷史冰冷大河中一瞬即逝的美好風景得以重現、得以被知道。

但也要肯站在輸的那一邊的人,才能理解、同情現實中同樣作為輸的那一邊的同類吧。

藍波在選戰中,從沒揹過綵帶,從不亂逢人打躬作揖,從沒跑過紅白場,從沒刮過他的大鬍子(剛直諫官一樣的妻子阿靈不要他因為選舉就換成另一張「嘴臉」),我天天上網看他和阿靈的選戰日記,以為無論選舉結果,已立於不敗之地,因為沒有讓渡掉自己一貫的信念價值、行事風格,藍波確如他選戰記事中所言「選舉活動不應該只留下一堆無用的口號、旗幟和看板,而是要把真正的知識、文化藉著競選活動傳播下去。」
(選戰中,他辦論壇、電影欣賞、行動書房......,比我曾想過的競選方式「請不要選我」要高貴、理想,同時又謙遜多了。)

父親不在的一年後,我曾在一篇紀念他的文章中質疑他四九年為何會隨同國民黨來台灣,而非如同我喜愛敬重的眾多三○年代作家選擇留在代表進步的、人道的社會主義新中國(多年後,我竟然在顧玉玲的新書中讀到她對父親同樣的質問),文中,我思索所得的線索是「我漸漸看待一代之人不以事後之明的懶惰分法,例如不再惑於用意識形態、主義、信仰(及其所衍生的陣營立場)來分出一代的『好人』『壞人』,我比較好奇於分辨出心熱的、充滿理想主義、利他的、肯思省的......,以及另一種冷漠的、現實的、只為自己盤算的兩類人,前者,在任一時代,都有『站錯邊』的可能,而後者,當然是從不會『犯錯』、絕不會被歷史清算、最安全舒適的。--此中有高下嗎?求仁得仁而已。」
九年後的現在,我仍沒改變這看法。

於是,一些美好的記憶,我很高興能保留在這一篇「我的」選戰記事中。例如曾經三度聽侯導、簡錫?和村棋一起唱〈南都夜曲〉,其中一次還是沒有伴奏、打烊後的「面對麵」麵館。

我喜歡與麗文一樣男兒氣的乃菁,大家通常只看到她的美麗,我獨獨喜歡她人群中特有的溫暖細心和大器(無論在感情或財物的捐輸),是唐人小說中的俠女。

玉玲和曉鵑是我私下認的不怒自威的老師。

宜中和老夏相差一世代,卻是遲來的玩伴。

簡錫?和廖元豪,我的公民課老師。

趙剛、善豪站得遠遠的,是我企望的知識分子(會戰鬥的那種)形象。

以軍、安民、俊穎、偉誠、侯導,是自家兄弟家人,要打架時,他們一定站在身旁的。

便有那樣一個晚上,苗栗十二月的風好冷好大,我們(侯導、陳映真、老許、乃菁)站在簡陋的台上,聽黎國媛彈奏甜得令人心碎的德布西,乃至選前之夜,結束了所有的競選活動,我和天文隨著藍波的夥伴們人手一盞風中燭火,長列走過夜市市街、走過農業縣早寢的黑暗街巷人家、邊走邊唱走回競選總部......,我竟忘了迎面周遭人群的神情和反應,世故的小說家們沉醉著,失職了。

是天文喜歡引用的那句子吧,「然而我確知曾經有那樣一個晚上,世界在預言實現的邊緣猶疑了一會兒,卻朝向背反的方向去了。」
記二○○四年藍博洲的選戰和族盟一群一起共度寒冬的友人們
二○○八年五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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