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帳
〈秋來〉 不消半天光陰,綠洲變成沙漠。陽光熾豔,犁起收集成堆的土豆藤奄奄一息。這是穿草鞋第一塊翻身的田……

不消半天光陰,綠洲變成沙漠。陽光熾豔,犁起收集成堆的土豆藤奄奄一息。這是穿草鞋第一塊翻身的田,四周圍依然蒼綠,將這枯地孤立起來,像個繡框,裡頭繡著兩個婦女和三個女孩,其中一個還是女童模樣。兩個婦女兩代人,阿媽戴斗笠,蒙面的是阿母,孫女裸露著頭臉。犁上來的藤需要人拔土豆,犁開來的壟面需要人撿土豆,犁下去的田溝需要人耙土豆,按部就班這三部曲。犁完田吃罷草的老黃牛在田邊的荒地上休息,好似擱在船邊的一根木槳,動也不動。

「我講三國枝仔!汝又跑頭先,欲掘乎阮追,土豆有沒?」阿媽駐足田頭,大聲的問候田裡的老婦。「不歹啦,這區舊年是瓜仔田,瓜仔田沒,別區就免講啊,不緊掘,囝仔欲開學啊。」阿媽邊走邊瞇眼看著附近的田野,眼神癡迷而空洞,抬頭望望日頭,自言自語:「六月秋緊丟丟,七月秋秋後油。」

午飯才開動,阿媽隨口說了句:「人三國枝仔在掘土豆啊!」桌邊的人皆未搭腔,繼續朝一盤乾煎白帶魚進攻,獨秋暖像被點了穴,沒有動靜,牡蠣苦瓜,炒過火的蕹菜,已然一桌秋色。

瓊雲吃飽來的,怕阿媽三催四請,抱隻貓陪她,等在秋暖房間裡。「要不要去哪裡玩?我們快要掘土豆了。」秋暖回房就說。「沒有地方可以去。」瓊雲昏昏欲睡。秋暖隨便說說:「去游泳!」「不要,那裡有阿兵哥。」「去後面海,不要去前面海。」「不要,會曬成黑人!」瓊雲說著將貓放到窗台上,貓輕巧自三爪窗鑽出去,她則懨懨地摜在床上。「起來啦!掐死你,一副相思病的樣子。」秋暖拉扯著她腰間的布帶。「相思病。」瓊雲翻身趴著說。「楊淑寫信來,要不要看?她和櫻梅在湯匙工廠上班,住在一起,說下次回來要給我帶一對湯匙。」「沒聽過一對湯匙,是兩支湯匙。」

瓊雲假裝睡著,她無事坐在床邊發愁。「唉,掘土豆掘土豆,又要掘土豆了。」說著把腳縮到床上來摳,一個勁兒把小趾邊上尖峭的一片小甲給摳掉,聽見瓊雲翻身就說:「聽說沒有這塊小趾甲就不是漢人。」瓊雲沒聲音,探頭去看她的腳丫子,小甲分明,獨立於小趾外側,且潔白透明。她把腳伸直,看自己土裡來去厚拙的腳趾頭,說:「你喜歡夏天還是秋天?」「都不喜歡。」「我也是,都是掘土豆害的,如果不用掘土豆,秋天還不錯。我們夏天在幹什麼?如果跑去台灣打工,也要回來了,回來……還是要掘土豆。楊淑寫信,別的不問,問我要掘土豆了沒,還說很想念掘土豆,那是因為她再也不用掘土豆了……」瓊雲說:「好了,別再土豆土豆了,真想念還是假想念,信給我看看。」

烏影窗口橫過,阿媽爬上磚坪去翻菜豆乾,秋暖趴在窗口等她的腳回來,她的腳枯瘦而有力,鷹爪似的。每年七夕過後,阿媽就會從田裡挽著一水桶的土豆回家,不是提的,是親密的貼身挽著,好像在路上碰巧遇見一位老友,好說歹說,硬邀人家到家裡敘舊。收成土豆雖然不必從長計議,她卻老是一個人臨時起意,該不會她也怕秋天怕掘土豆吧。準是某日近午匆忙打土豆田趕回家時,看著刺眼,停下腳步來拔一蓬比土豆四五倍高的野草,深根八爪盤紮在土底,碰地一聲像記地雷悶爆開來,心坎也一震。順手帶起旁邊一樁,然後一樁接一樁,下手不能自休。

這時要有人經過一定會說:「就欲掘土豆啊擱在揪草!趕緊返啦,日頭赤豔豔!」這時已不是怕人嘲笑,而是覺得有點對不起這些土豆。拔得起勁,聞到一股土根香,原來連土豆也揪上來了。她站起身,眼前一片黑,手斬捷,如搖鈴似的一抖,甩掉根部的泥土,五、六顆乳白色的豆子掛在手掌下了。她放眼望去,不再看見雜草,而是遍地芸芸綠葉,微風拂來,如萬蝶拍翅。回過神來,扯下那五、六顆土豆,走到井邊將它們擱在井岸上,然後提了兩桶井水將泥土稍微淋濕,接著便赤手空拳將溼地上的土豆抽拔精光。不多不少,約兩塊榻榻米的面積。一個順便連接著十個順便,她遂一不做二不休地將土豆藤上的土豆全摘完,再用井水粗略洗淨,擱在水桶裡挽回家。回家一鼓作氣緊接著起火煮土豆。

晚飯後瓊雲又來,屋內反常的靜悄悄,直走到過水庭才發現一窩人都趴在廳裡燈下,附近的女孩也在,哇一聲說:「一人一支煙囪,又在開工廠了!」秋暖抬臉說:「快來,日記三塊,作文五塊,書法兩塊,畫圖也兩塊!」「我不用錢……」瓊雲一說所有人都揚起臉來:「幫我幫我……」瓊雲邊找椅子邊說:「今年我弟也畢業,都不必寫暑假作業,他也跑去幫別人寫,我要看,看誰的字最好學……」正要去搬一張綁著紅繩子的椅子,秋蜜說:「那頂是瘋國仔的!」「她怎麼好像很久沒來了。」秋暖說。高高伏在供桌那邊寫的秋香說:「別講,講一講明天就來了!」瓊雲搬了另一張椅子在桌邊坐下,微掀開桌上的報紙說:「連飯桌都搬進來了。」「你去看他寫好那幾篇,這裡一塊油,那裡一塊油。」秋蜜說著把一本日記本送到瓊雲面前。瓊雲說:「什麼都好,不要日記,最不會寫日記。」秋暖說:「隨便寫一寫。」「那你寫,以前都被老師笑的,寫那什麼流水帳,每天都是起床上學吃飯睡覺玩,就沒有別的事,就真的沒有別的事嘛!書法,書法,鬼畫符我會。」瓊雲瞧秋蜜皺著眉頭遞來一張宣紙,又說:「不要寫到哭喔,以前我才可憐,一面寫暑假記趣,一面偷流眼淚,我媽就說,又在那裡偷彈玻璃珠了。那我們新生開學要準備什麼?」「買制服啊,剪頭髮啊,不然還有什麼?你最好頭髮剪短一點,以後可沒有楊格給你護航了。」「哼!」瓊雲撩撥了一下頭髮,說:「小秋添,去買汽水,來喝汽水好不好?」

兩天後他們也開始秋收。前一天午餐阿媽即說了,晚餐又說一遍:「明早起欲來掘土豆。」清晨秋暖醒來更換下田的衣裳時,莫名其妙的反而欣喜。阿爸說:「一個得去蓋頭仔澆小玉仔!」三個姊妹互推,最後猜拳決定秋暖去時,她硬是求阿母代替她去。

一家人很少一起出門下田,這天倒是。所有工具都擱在小推車上,推到牛車進不去的地方。阿爸扛犁,拖鞋趴搭啪啦打著腳板,孩子提籃子拿斗笠跟在後面,阿媽押尾。看見兩戶人家在田裡工作,一家剛犁起土豆,一家已經掘到土裡去了,彷彿是同一家人,一個過去一個未來,阿媽呢喃著:「掘土豆喔!」
他們的牛肚子已經大到不能再大,秋蜜形容:「好像我們一起吊在單槓上。」伯公前兩天才特地跑來,瞧牠步履蹣跚沉重得很,「看這扮勢,土豆掘未了就生了!」這牛近三、四個月,除了偶爾車半桶肥載半載瓜,皆在田野散漫度日嚼草安胎,著實改頭換面變成一頭溫柔的母牛。原本夏日裡無耕作牛就清閒些,也並非全是懷孕的緣故,每日只負責埋頭吃草就是了,到了秋天就有得忙了。牠緩緩的踩著牛蹄走到田頭,任由主人將犁頭掛上肩頭,阿爸看牠乖順,便把牛籠和牛鞭都拋在旁邊。犁土豆對牠而言是第一遭,牠似乎感覺到任重道遠,牟牟地叫了起來。「趕緊把麻藤草揪揪咧!」阿媽抓起藤蔓,一拉高才發覺牽連了一大片,「像在牽網咧,看掘這啥草,沒緊鎩鎩咧,等一下就害犁盤著牛絆倒落。」

天空無雲也無飛鳥。阿爸握著牛繩,調整好犁頭,對準第一行土豆,將六根筷子長的尖爪刺入泥地,「厚」地一聲,同時扯了一下牛繩,牛甩甩尾巴,拖著犁笨重地邁開步伐。隨即自前面的土豆叢裡飛起幾隻蚱蜢,秋蜜和秋添咿咿喔喔在田上亂跑,將蚱蜢全逼出來。直到阿媽吆喝,他們停了下來,牛才再度遲疑地向前行,泥動根走,一列綠色草葉便給帶動起來。

阿媽拔完牛未犁準的土豆,好不容易等牛慢條斯理地來回走了五趟,才動手快速地將土豆藤抓起來拋拋泥土聚攏成堆,孫子們也跟著做時,只聽見她嚷嚷:「趕緊去拔土豆,這我來就好!」秋蜜則在那頭囑咐:「你們不穿拖鞋,等一下鉤蟲會鑽進你們的腳喔。」除了秋添,沒有人理會她。秋暖還笑她:「老師說的對不對?吃生的東西會長蛔蟲,不穿鞋會有鉤蟲,對不對?你看,不脫鞋,跌倒了吧!」跣足入田,露氣微涼,平時搭著拖鞋,沾惹露水是件討厭的事,脫了鞋,服貼的腳板不但喜歡拖泥帶水,甚至像蚯蚓般直想逞入泥土底。

「看誰先拔一籃子。」秋香席地坐下,將土豆藤像草裙似的拉近膝蓋。秋暖撿起一根落單的藤,把它拿正起來看,葉子綠而圓,像一枝枝小扇,挺拔地迎著晨曦。扯下三顆白白胖胖的土豆,隨手將它揚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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