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懷書簡(完售)
〈悲懷四簡──第三簡──給三毛〉妳說妳一直在追悔,荷西在世時為了儉省,妳總不讓他買他想要的東西,好不容易日子才寬裕起來,他就去了……

給三毛 。


ECHO:

那天妳從台北打電話來時這裡是凌晨三點半。妳說妳剛進家門,聽到這個消息,顧不得是什麼時間也要跟我們講話。與妳談完掛上電話之後,服下半粒Valium才慢慢睡著。平素我是完全不吃那些藥的,事情發生後我吃了三晚,然後便停了。

彷彿總是聽到電話裡妳的聲音在重複地說:「妳怎麼不哭?為什麼不哭?」妳怕我是在壓抑著自己。當然我常常是,不過那一刻並不是,只是昏昏然茫茫然的怔忡。請放心,我還是哭的,一天至少總要有兩三次。只是有時候場合不對便很尷尬,像前天在市場買菜時忽然忍不住要大哭,嚇得飛奔出門躲進車裡,簡直是歇斯底里──只因看見一個心形小氣球,上面畫著百合花寫著「我愛你」,想到可以買下插在孩子的墳頭……,那樣的激動連自己也給嚇著了,因為不但是心痛得受不了,同時也感到一種驚怖:這還要持續多久?難道我這輩子都要受這種煎熬嗎?這是與悲哀並行的一份不知深淵有多深的恐懼。

孩子走了十七天才讓我夢見他。他好端端地躺在地上,絮絮不停地柔聲說著話──就像平素晚上睡前他喜歡我伴他一陣,聽他躺著告訴我一天裡發生的有趣的事──可是我根本聽不進他在說些什麼,只是狂喜地親吻撫摸他的小臉蛋,一邊吻他一邊心想:「天哪,好長好可怕的夢總算過去了,他還是活著的──可別講給他聽,免得嚇著了孩子。」妳看,人在夢裡以為自己是醒的,而醒時──那晚在醫院裡確知他已無救時,卻以為在做夢,拚命掐自己好讓自己快點醒來,甚至希望趕快上床睡覺,好一覺醒來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隨後又夢到他穿著那件他喜歡的紅襯衫,若無其事地走到我面前,指指自己的心臟說:「媽咪,既然我的冠狀動脈有個大彎曲,那血是怎麼流過去的呢?」我正想說:「傻孩子,就是因為血流不過去了,你才……」立時昏天黑地斷了片。第二天指尖唇上撫他親他的感覺好像還在,他那伸著手指聰明好奇的模樣也仍似在眼前,一整天想到那熟悉可愛的模樣就心口脹得發疼。

這幾天我把一些從前讀過的書拿出來再讀,發現了全新的意義。我重讀《小王子》,最後小王子要被毒蛇咬死之前說的一些話,簡直像是孩子在對我說話:

「你不必來看我,你會痛苦的。我將會看起來像是死了,可是那並不是真的……(我來自的那個星球)太遙遠了,我沒法帶著這個身子而去。它太沉重了。……它只會像個陳舊廢棄的空殼子罷了。一個舊殼子是沒什麼好為它悲傷的……」

我重讀聖經舊約〈約伯記〉。讀到最後草草的一小段「光明的尾巴」時,我幾乎怒極大笑。是的,神殺死了約伯的七個兒子三個女兒,後來又賜給他七個兒子三個女兒(當然不是原先的那十個子女死而復活),而且強調「新」女兒們美貌無比。天哪,原來在造物主的眼中,孩子只像花瓶、檯燈,打破了再換個新的,還可以比原先的那個更漂亮……,然而即使只是花瓶、檯燈,如果那花瓶曾插過我愛的人送我的花、那檯燈曾伴我度過許多夜讀的時光,也就不是任何別的看似相同的物件可以取代了;何況是活生生的人!難道懷胎九月、痛苦的分娩、從小到大的照料撫養、病時的徹夜難眠、成長階段中無限的喜悅、數不清說不盡的辛苦與甘美……,都不算嗎?便是再給我一個一模一樣的孩子,我與他再共度的日子,每一分一秒都將會不一樣,我已不一樣,世界也不一樣,我們共享的記憶無法重複──一旦有了愛與記憶,沒有一個人可以取代另外一個人,沒有一段時光可以取代另一段時光。

我無法否認苦難,因為苦難是時時刻刻在發生的;我斷然否認的是「苦難可以補償」的觀念。

妳告訴我:「我是基督徒,我先生死的時候,我大罵我的上帝。」我那一刻便想到約伯。約伯之所以有「記」,正是記他與神的理論這篇「天問」。最後的光明尾巴一點也不重要,我們都明白。然而妳可以向妳的神大聲討個公道(雖然祂似乎一直沒有給還予妳),我卻不屬於任何一個宗教,我只信這宇宙間締造安排從星球到細胞一切和諧與美的這一個力量與秩序。我沒有一個名字或一個偶像可以去理論、去對罵。我甚至連一個機會也沒有被給予。當我趕到孩子倒下的地方時,他已沒有脈搏,我心裡清楚他已去了,只是不能承認罷了;但至少他的身體還是溫熱的,在醫院看他最後一眼時,我還可以嗅嗅他的髮香(雖然我也嗅到乾血的死亡氣息)……然而他遠在巴黎開會的爸爸趕回來見到他時,他已是躺在棺中被化妝得面目全非的蠟像了。我們這兩個做父母親的人,連一絲搶救一下、抗爭一下的機會也沒有;死亡將他帶走的方式竟是這樣偷襲式的,橫蠻、冷酷而無理,這對作為父母的我們又是怎樣的一種不公平?可是我們要向誰質問、抗議?

Echo,我再取出妳的書其中幾篇來讀。我這才明白人的大痛苦是怎樣難以讓其他的人了解,更別說什麼「感同身受」之類的話了。當有人說:「我懂你的感覺」,那不會是真的。不可能的。除非你曾經歷過一模一樣的經驗──然而每個人的反應都還會有不同。我這才算稍稍讀「懂」了妳。人們在妳的文字中找他們要找的東西││羅曼蒂克化了的痛苦、美麗的哀愁、「他人之血」……,這也包括從前的我自己在內。然而這豈不正是文字的功能嗎?希臘人為什麼從來就要演那些慘絕人寰的大悲劇?正是要觀眾在「千紅一哭,萬豔同悲」中清洗自己的靈魂。寫作者/演出者──在命運的舞台上演著自己悲劇角色的人,是需要怎樣的勇氣,才能一邊撕揭自己血淋淋的傷口,一邊優美合度地表演著呢?然而話又說回來:卻正是在這寫著自己悲劇的同時,一種自我療傷的過程在緩緩展開,寫作正是受傷者溫柔地舔舐自己靈魂傷口的姿勢。

事發之後的頭幾天,家中電話響個不停,我一遍又一遍耐心地回答同樣的問題:怎麼回事?怎麼可能?怎麼發生的?到底是什麼病?……我平靜地複述,我告訴自己我必須一遍遍地講,才能接受面對這是一個事實。然而有一回我放下電話忽然想到:我是不是有點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了?一遍又一遍地向人敘述自己孩子死亡的事實……。我把〈祝福〉拿出來重讀,那段話令我心驚:「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經過大家咀嚼賞鑑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棄。」我當然還不至於此──我周圍的人自然更不至於此。然而我還是清楚明白:一個人的悲哀是他自己的事。當我感到身在世界末日時,這世界正在好端端地轉動著;當我和已無呼吸脈搏的孩子乘著救護車在淒厲的警笛聲中穿過這美麗的城市街道時,人們正在吃晚飯、看電視、散步、交談……,這不是荒謬,這是正常。

丁尼生的悼亡詩中有一句大意是這樣的話:「文字是內在靈魂的半隱半現。」妳知道我發表的文字多半是小說,「我」只躲在幕後。妳在妳的文字中則好像是無所不在的。但我到現在才恍然大悟:那也頂多是一半,更可能遠遠少於一半。然而便只是那冰山的一角,我也至今才真看出那大痛大悲。我的至愛去時至少他還溫熱,雖然小臉血污但看在我眼中還是俊美無比;而妳的至愛去後直到那麼久才讓妳見到他,而他那時的模樣……,我不敢想像。我不能想像。我讀到妳看另一婦人五年後去揀骨的一段簡直渾身發抖:為什麼要有這樣的習俗規矩?酷刑一次還不夠嗎?天哪,妳五年後真的回去揀骨了嗎?妳怎麼承受的?有幾個自己以為讀懂了妳的人知道妳是怎麼承受的?

孩子葬在離家開車只需十來分鐘的一個墓園裡,非常幽靜美麗的地方,墓碑都嵌在地上,所以遠遠望去只見一片碧草如茵,像個公園。我第一趟去洽談他的喪葬事宜,看到草地上兩個小孩在追逐嬉戲,我心想:「就是這裡了。很好。」他的墓地前方有株長青桃樹,初春開花後會飄灑粉雨般的花瓣在他的碑上;聽說那裡夜間還有小鹿、野兔之類的友善的小動物出沒……。可是Echo,我告訴妳這些不是很殘忍嗎,妳的愛在那麼遠……。妳還儘問我為什麼不哭,在妳面前,我難道更有資格哭嗎?

妳說妳一直在追悔,荷西在世時為了儉省,妳總不讓他買他想要的東西,好不容易日子才寬裕起來,他就去了……。我想到孩子向我們要什麼大部分是會滿足他的,但也有故意不給的時候,為的是給他教育:在這個速食消費的豐足社會裡,要學會忍耐、等待、惜物。我對他說:「爸爸媽媽是如此愛你,我們願意給你這世上的一切,只要有可能。可是我們先要給你一些最寶貴的東西:耐性,和珍惜的能力。」他總是那麼懂事得令人心疼地說:「我懂了,媽咪,妳別擔心。」有一次我給他買了個好些的「隨身聽」,知道他偷偷想要了好久的,他高興極了,可是竟說:「媽咪,妳會寵壞我的。」我摟住他說:「不要緊,你是寵不壞的。」

妳看,我決意不給自己負罪感,我不要追悔,我與他在一起共度的時光只要是我記得的全都美好;像前年夏天他小學畢業,我送他的禮物是母子兩人同遊大陸、香港、台灣,一路朝夕不離。路上我一直問他:「天天,你將來長大了,會記得這些日子的,對不對?對不對?」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我該特別努力為他留些美好的記憶……。所以,Echo,妳追悔什麼呢?妳也有許許多多美好的記憶,那樣的自責和自我折磨是完全沒有必要的。當然,失去至愛的第一個反應往往是自罪自責,這是很自然的事。可是我學會了擺脫這種情緒,我不能在自己已經太沉重的痛苦天平上再加砝碼!

我實在不應該把妳我的傷痛相比。只有快樂能比較,痛苦是不能比的。那對妳是不公平的。

妳書中也寫到你倆最後一段時光是極度的親密快樂,以致使妳產生隱隱的疑懼與不安……,真的,最近這段日子我也是太快樂了,我心中亦有潛沉的恐慌:月太圓了,下一步是什麼?出事前三個鐘頭,他鋼琴表演剛完,老師宣布他入圍將參加兩週後洛杉磯的比賽;一個小朋友的媽媽過來向我道賀,又說:「妳現在的日子真是沒得抱怨的。」我笑道:「我是沒在抱怨呀!」然後孩子和我回到家,他乖乖地替我把車洗乾淨了,跑進來向正在沙發上讀報的我說:「媽咪,我現在可以出去玩了嗎?」我說:「好的。」那便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一個多小時之後,他倒在家附近公園旁的人行道上。那時是黃昏七點一刻左右,正是十三年三個月零十一天前他出生的時刻。我每天出門都得經過那處地方,快三個星期了,也下過雨,然而一塊半圓形的血跡總也不褪,外圍顏色稍深些,像一彎新月的形狀。

他去後第二天一早,我到那處地方去癡癡地看著,一位鄰居太太開車經過,下車來抱住我泣不成聲說:「多好的孩子,那麼懂事、有禮貌……我總對我先生說:我們的孩子要是有他一半好就好了……」接著她就說了一句我再也忘不掉的話:「這孩子算是來世上騙了妳這麼些年──」我頓時如雷轟頂,怎麼就沒想到《紅樓夢》裡賈政那一段相似的話呢?「豈知寶玉是下凡歷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

四月初離台前夕曾留了本書給妳,其中〈孩子的眼睛〉那一篇是五年前寫他的,我在喪禮上朗讀了幾段──那其實不是個喪禮,我們用鮮花和音樂把它安排成一個很美的告別會:愛旅行的孩子遠行了,永不回來。孩子下葬時,我向他說:「旅途愉快!」心裡加了一句:「爸爸媽媽以後會來同你一起的。」我試著去相信有一個死後的世界,在有生之年我將磨練自己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和更好的母親,待有一日死亡來臨,我便會快樂地去那兒與他重聚──細心體貼的孩子一定早已將一切都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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