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懷書簡(完售)
二十年後──《悲懷書簡》新版序  /李黎
就在不久之前,有位母親托朋友問我要一本《悲懷書簡》--她的兒子一年前病逝,朋友從圖書館借出這本書給她看;她讀了,想要有一本留在身邊,可是不知哪裡買得到。我立刻把書寄去給那位母親,同時看著家中書架上僅存的寥寥數冊,心想:該是重印的時候了。

開始寫這本書裡的文字是二十年前。寫了整整一年,然後大致按照書寫的時序,整理之後出了書。十幾二十年的時間就這樣流逝,連自己都感到難以置信;而今原先的爾雅版已經絕版,但我不希望這本書從此絕跡,因為這已不是我一個人的書了--十幾年來,已記不清送了多少本給我相信是需要讀它的人;更無從知道有多少人自己讀了,又送給了他們覺得需要讀的人……

二十年是漫長的歲月。當時出書的一個主要的念頭是:寫下來,印出來,記憶就保存下來了。在舊版序言裡我開頭第一句寫著:「這是一本為生命中有過大失落的人所寫的書。」當然亦是實情。但以當時的心情,書寫,首要還是療傷,是為著安撫自己和逝者的靈魂。

後來的許多年--先且不說在這段漫長的歲月裡我自己生活和思想的變化,這本書有多少人讀到亦不得而知;但我知道這已經不是一本只屬於我自己的書了。二十年後,我已與生命達成了和解;我的「悲懷」早已深化、轉化成遠遠超越悲傷的領悟和接納。可是書名並沒有變,還是「悲懷書簡」--但這裡的「悲」懷,到了現在,是慈悲的悲,是悲願的悲了。

「慈」•「悲」兩字,以我個人的理解,是有不同的。我覺得兩者相比,「慈」心比較容易,而「悲」心比較難;因為慈心只需善念,但悲心需要深切的體會,理解,感同身受。如今我之能「悲」,因為我經歷過,我懂得。

我曾對自己許下悲願:對於那些失去子女的父母,我願贈書,同時附上我的聯絡方式,讓他們知道:任何時候,都可以找我談心。我告訴他們:請隨時給我寫信,或電郵、電話;我的心,永遠對另一個母親,或者父親,打開。

我與許多失去孩子的父母親,尤其是母親,有過心與心的對話。他們想跟我說話,因為覺得:在那樣的時刻,全世界只有另一個有過相同經歷的父母才能懂得。悲傷是最最寂寞的情緒,而這份寂寞更加深了悲傷的痛楚。知道世上還有別人也承受過相似的遭遇,至少悲傷不再是那麼寂寞了……那是療傷的第一步。

即使不是失去子女的父母親--任何人,失去了自己的所愛,不論以何種方式失去,這本書也為你打開,請你閱讀。


讀過一位智者寫的一篇題為〈落葉〉的文章。智者說:最難被人們接受的死亡,就是孩子的死亡。每當他幫忙主持孩子的喪禮時,需要面對的不僅是父母親人的悲痛甚至罪惡感的折磨,還要解答「為什麼?為什麼是孩子?」的困惑。於是他敘述了一位森林僧的頓悟--

一位簡樸的僧人獨自在森林的茅篷裡靜坐。一天深夜,山林裡颳起非常強烈的暴風雨。黎明時分,風停雨住,僧人走出茅篷視察災情。突然吸引住他的,不是許多連根拔起的樹和散落地面的斷枝殘榦,而是舖滿森林地上那一層厚厚的落葉--地面上大部分的葉子都是年老枯焦的黃葉,但也有些是綠葉,而且這些綠葉當中有的還非常鮮嫩,顏色翠碧,可能在幾個小時前才剛從芽苞裡萌發出來呢。當下,這位僧人的心明白了死亡的本質:

當死亡的風暴吹襲著人們,通常帶走的是年老的人--那些「斑駁枯焦的葉子」;同時也帶走很多中年的人,像那些發黃的葉子;可是正值黃金年華的年輕人也會死亡,正似那些早落的鮮嫩綠葉。有時候死亡奪走年輕孩子寶貴的生命,就如大自然的風暴奪走了一些新發的葉芽一樣。死亡的本質就是這樣,正如森林中的暴風雨是大自然的本質一樣。

智者的故事當然富有啟示,但接下來我們的疑問是:「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的孩子?」這也是我曾經常向「老天」或「命運」問過的問題。是啊,新出芽的綠葉也會被吹掉,但為什麼偏偏是我的那一片呢?

後來--經過了許多年的學習和思索,我終於比較能夠換個角度看待這個疑問了:

首先,為什麼不該是我?為什麼該是別人?為什麼發生在自己身上就是不公平,那麼發生在別人身上呢?

其次,為什麼當好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就多半不會問「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我如此幸運? 」

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更能幫助促進我們思考和自省?


當我們想念著先我們而去的所愛之人,我們記住他們,同時希望這個世界也有其他的人記得他們。每個人有自己保存記憶的方式。無論以何種方式,全都是美的。而最最美好的,莫過於化悲痛為慈悲。

我認識、也聽說許多父母,以去世的子女名義成立慈善或教育基金會,或為有特殊意義的機構做義工,或捐贈書籍回饋鄉里……。多麼不可思議啊:即使是如死亡這樣絕望的事,都能經由慈悲的力量,轉化成帶來希望的行為。也唯有如此,逝者中斷的生命記憶才能延續,才不會在我們走後便被這個世界遺忘。

孩子逝世兩年之後,我懷著依依難捨的心情離開他的長眠之地聖地牙哥,遷來史丹福定居。當我得知史丹福的建校歷史,立刻對新居產生了親切之感。一百多年前,一場傷寒症奪去了史丹福夫婦十五歲獨子的生命。就在兒子病逝的那一天,這對還在震驚悲悼中的父母親,已經做出了一個決定:以他們的愛子之名,在家鄉設立一所教育機構。「從此,加州的孩子就是我們的孩子。」他們這麼說。

從此,不僅是加州,全世界許多優秀的孩子,都來到這處曾是那個早逝的男孩騎馬馳騁的莊園裡上學。

悲傷的淚水可以侵蝕臉頰,也可以化為滋潤枯草的春雨。


去年的四川大地震,死了多少孩子?(我不忍記住那些報導的數字。)那段時日,有多少傷心欲狂的父母親,若不是在哀悼,就是還站在廢墟前痴痴等待 (哪一種折磨更殘酷?)… …而走的幾乎全都是獨生子女。

痛苦的感覺是孤獨的,因為旁人難以感知;但痛苦的人其實不是孤獨的,因為周遭有太多人正在受各式各樣的苦。


許多不幸的事發生,我們或許沒有選擇,但如何應對,有時候我們是可以有一些選擇的。比如我在兒子剛走之後,心情最最低落的時日,有時真不想醒來面對新的一天,我就問自己:

我還要活下去嗎?(要,因為我還有責任,我還有個小兒子,丈夫,以及年近八十的老母親。)

那麼,我是要好好的活呢,還是像行屍走肉似的活?(既然要活,就好好的活吧。)

怎樣好好的活呢?於是我強迫自己起床、梳洗、換上整潔的衣服、出門辦事,不知道我的人看不出我是前一天還不想活了的人。

於是我就這樣一天一天的活過來了,並且告訴與我同樣經歷的人:你可以做得到。不要想這天是什麼日子,不要擔憂這天將要怎麼過,只要儘量好好的去過每一天。過一天,就是跨過了一道心障;然後,一個星期、一個月、一年……。我告訴他們:我就是這樣過下來的,你也可以。他們願意相信我,因為我們都是從同一條路走過來的。


在一份華文報紙的地方版裡,我讀到一則新聞:一個健康活潑的華裔男孩忽然病逝,家人師長如何震驚哀痛……我立即找到寫這篇報導的記者,托他轉告那位母親:如果願意,請她隨時跟我聯絡。

我和那位母親開始通電郵、電話。她讀了我寄去的《悲懷書簡》,寫信告訴我,她不久前埋葬了自己兒子的心情。我在回信中這樣對她說:

「請妳這麼想吧:我們『埋葬』的並不是我們的孩子,那只是一個軀殼,一件不再能用的『太空衣』--我們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旅行訪問時穿著這身衣服來,穿到破舊不能再用時,我們留下這件舊衣,回到我們來自的地方……

「我知道妳現在所做的都是非常困難的事:找墓地,埋葬他,為他立墓碑……我都經歷過。妳只好不斷提醒自己:這樣做是為了他,為了不要讓這個世界忘記他。你是在為自己所愛的人做這一切。想到是為自己愛的人做事,就不那麼辛苦了。」

她說:多麼希望這只是一場夢啊!夢醒時我的孩子還好端端站在我眼前……

我回信說:「其實看長遠一點,人生整個的就是一場夢。夢是會做完的,只是做的時候感覺很真實, 尤其在痛苦中的時候。所以只好打起精神面對這場夢,和夢中人的悲歡離合,儘量做好它。……我寫過一個短篇小說,主題跟這個想法有關。記得那時心情很苦,有一天忽然有一種頓悟,很快就寫出來,寫出來以後竟然就覺得好多了。」

我指的就是〈棋局〉這篇,我非常願意相信的一種可能。所以我把這篇加在這本書最後,作為新版的外一篇;以及,給予自己的一個解答。

校稿時重讀〈秋天的信〉那篇,發現那可能是我全書中最苦澀、最絕望的一篇。讀著自己囚禁在那樣的「心獄」裡寫下的文字,感到萬分的不忍。而今,好似大難之後的倖存者,我多麼慶幸自己走出了那個心獄 。重出這本書,就是我走出來的見證。

二十年後,書中對話和提及的人,有的健步成長,有的安穩前行,有的卻已隨歲月離散。〈悲懷四簡〉裡那個聰慧的小女孩黎明,現在是一對可愛的雙胞胎女兒的媽媽;而以那般誠摯的話語勸慰我的Echo,竟已離開世間整整十八年了﹗人事變幻,豈是滄桑兩字足以形容的呢。

最為感念的,還是書中提及的那些位當年扶持、至今依然相伴的人--與我走過這一路的人,是我終生愛惜的友伴。


回首這段人生,無論是悲是喜,其實都是無常,終究都會過去。我們慨嘆好景不長、快樂時光如飛而逝 ,其實同樣的,悲傷也終究不會是永遠的--任何一種狀態,無論好的或是壞的,都不會是永久的。

然後,悲傷可以化為思念,化為了悟,化為慈悲。

二十年後,唯有思念仿彿如昨。我的孩子長眠在陽光明媚的聖地牙哥北邊一處青草地下,不遠之外便是太平洋的萬頃碧波。蘇東坡的【江城子】是最感動我的一闋悼亡詞,我作了些改動,借來自述情懷:

廿年生死兩茫茫,長思量,總難忘。綠草孤墳,依然話淒涼。縱使相逢應難識,容已改,鬢如霜。 夜來夢回舊時光,天倫樂,聚一堂。相顧狂喜,醒來淚千行。從此年年腸斷處,藍天下,碧海旁。

2009年1月26日,於美國加州史丹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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