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神話──張愛玲與白先勇圖鑑
上海歌壇繁華夢 ──兼論李香蘭、白光與歐陽飛鶯
現代中文歌樂發軔於上海,海上的風華是數不盡的;海上的歌不單綿延深長、開枝散葉至海角天涯,海上群芳更是競怒爭華難描難畫。對廣大的海外華人而言,她們丰姿各異的鶯啼燕語正是另一種故土遙望,每當午夜夢迴凝神諦聽,不但是當年全中國四萬萬人之靈秀所鍾,也是西方魂縈夢牽的遠東鄉愁。那是一種交結著東西洋氣息的湮芒,人們把所有對美好事物的想望都凝結在音樂之中,不管是探險家心目中頹唐蠱豔的東方第一大都會、單幫客大顯身手的十里洋場,亦或是革命家勇闖天下實諸滿腔抱負的舞台,銷金窟、洋津?、瓊樓玉宇萬豔同悲的滾滾紅塵;上海,永遠涎綖著夢幻般的氤盦,是地獄、亦是天堂,形形色色盡皆在歌聲之中。

「玫瑰玫瑰我愛你」名震國際

米高梅、百樂門、仙樂斯這些香豔的名字說明了上海永遠在歌舞昇平中,海上的歌可謂應有盡有:郎毓秀的「天倫歌」、歐陽飛鶯的「梅花操」不單必須以聲樂演唱,曲中細膩的感時紓懷亦奠定了它們的文學層次;白光的「魂縈舊夢」是老兵共通的鄉愁、周璇的「前程萬里」、「鍾山春」是政府播遷來台後的愛國教化歌曲、姚莉的「玫瑰玫瑰我愛你」和李香蘭的「夜來香」則代表上海遠征外邦,將十里洋場的旖旎風情傳唱國際。其中「玫瑰玫瑰我愛你」填上英文歌詞經由義大利歌手法蘭奇.藍唱出,在五0年代風靡全球,被外國人譽為最傑出的爵士樂(姚莉正是中國第一位吸收爵士和藍調唱腔的歌手)。法蘭奇.藍在五0年代紅極一時、名曲甚多,但他始終惦記著作曲者陳歌辛。陳歌辛後來在文革中被鬥身死,一家飽嘗人情冷暖,但是陳歌辛的兒子、日後以小提琴協奏曲「梁祝」馳名中外的作曲家陳鋼回憶,法蘭奇.藍每年必定寄達卡片問候,這固然是法蘭奇個性敦厚念舊,但陳歌辛所受彼邦人士敬重、乃至當年上海歌樂的水平,由此可見一般。

上海歌樂的血源有三,教化、西洋古典與娛樂小調。身世不同,註定了它們以不同路徑百花齊放地競逐市場。西方音樂傳入中國以學堂樂歌為創作起始,因此早期作品除了改編自美國民謠的「蘇三不要哭」(佛斯特的「噢!蘇珊娜」)及「舊金山」(輕音樂樂隊舞曲),其餘皆充滿了學堂樂歌當初推廣白話、習學國語的淺白趣味。最早期的學堂樂歌(二0年代以前)如沈心工的「郊遊」幾年前音樂課本還看得到,不過這些作品的旋律多半來自外國民謠歌曲,如「女子體操」出自德國的「小鳥來了」、「賽船」出自「輕輕搖」。可惜的是這些作品當時並沒有留下錄音記錄,真正留下錄音並且開始發揮影響力,要等到與娛樂小調結合並且開始在社會造成風潮之後。這時期最著名的代表就是由小女孩所組成的明月歌舞團,她們取代阮玲玉、陳玉梅、蝴蝶等電影紅星形成時代歌曲的主流,真正開啟中國歌樂的風華世代。

江青原本是歌舞團員

明月歌舞團堪稱人才濟濟、藏龍臥虎,黎明暉、王人美、黎莉莉(王人美和黎莉莉後來都為左派影壇主演不少所謂的「進步」名片,王人美的「漁光曲」創下中國電影映期最長及首獲國際影展大獎紀錄,黎莉莉以和阮玲玉合演「小玩意」成名,名作尚高括「大路」、「孤島天堂」等)、胡笳、薛玲仙是明月歌舞團的主要台柱,但真正對整個上海文化造成「震憾」的是該團所培育出來的聶耳、嚴華、周璇及白虹。聶耳所寫的「義勇軍進行曲」後來成為中共政權的「國歌」,其餘進步歌曲尚包括「畢業歌」、「大路歌」及「梅娘曲」等;嚴華曾在北平的富連成學習青衣,所作的「百鳥朝鳳」、「月圓花好」富有民間小調風味,造就李麗華、姚莉及周璇(一度為嚴華夫人)的聲勢。周璇和白虹皆出身於明月末期,但她們努力不懈,將本已沒落的明月風格繼續在唱片業發揚光大,使得許多情韻優美的方言民謠改頭換面,以國語的風貌造成更為巨大的影響力。除上述眾人外「明月」還有兩位「傑出」校友曾對文化界產生重大的影響,一位是後來成為郭沫若夫人的張靜,另一位不用靠丈夫就夠出名了!她原叫李雲鶴、在投考明月時名喚藍蘋、後來正式改名叫江青。

李香蘭與歐陽飛鶯聲樂技巧不同凡響

與這些正統聲樂家相比,名噪一時的李香蘭與歐陽飛鶯的聲樂技術並不遑多讓;李香蘭因負有宣揚「中日親善」的任務,當時日方出動東洋首席古典作曲家古賀正男為她量身譜就多首名曲,但這些歌居心叵測、並不以追求藝術境界為依歸,而且並非以中文音韻入樂,不能算是藝術歌曲。反倒是中國作曲家為她創作的夜來香、恨不相逢未嫁時及戒煙歌,配以上海工部交響樂團(團員多為白俄音樂家)伴奏,以長大的弧形聲樂線條,發揮她獨步當時的俄式聲樂唱腔及京片子咬字(當時聲樂家多半都有濃厚的方言口音),令郎毓秀等人也有所不及。

一生充滿傳奇的李香蘭,1920年生於中國東北,因為能講一口京片子而成為日本推行「進軍大陸政策」的圖騰。1942年,已經名噪整個日本和偽滿洲國的李香蘭,被進駐上海租界的日方高層安排進軍中國,在「萬世流芳」和當時上海最紅的陳雲裳、袁美雲同台競技,表明要向整個中國領土宣揚這位「親善大使」。當她施展超絕歌唱能力、錄製「恨不相逢未嫁時」,轟動整個影歌界。許多大牌紅星,包括周璇、姚莉都跑去錄音室旁聽,看看李香蘭是怎麼樣地「初試啼聲」。如此非凡的明星魅力,也感染到彼時正為敵偽政府力捧的新進女作家張愛玲!在她形同一生回憶錄的「對照記」中,還特別插放一張與李香蘭的合照。其實作為藝術家,晚年張愛玲的歷史地位已然底定。對比明星生涯已逝的李香蘭,誰高誰低,無庸置疑。在回憶錄中特別提到萍水相逢的李香蘭,正足以說明這位向來「誰都不見」的隱遁者,其實仍保有年少記憶的光與熱。

要論到李香蘭聲樂技巧的缺失,較明顯處在於底腔支持有時不夠扎實,且未成充份發揮俄國派共鳴豐富厚實的特色,這使得她日後進軍正統古典樂壇及百老匯皆面林相當困難,但她的音樂會(包括演唱茶花女、風流寡婦等歌劇詠嘆調)在當時的確轟動一時;與她恰為比的是為重慶政府擔任地下情報工作的歐陽飛鶯,上海音專教授黃貽鈞(解放後出任上海交響樂團團長及上海音樂學院院長)為她所作的「梅花操」、「春天的花朵」、「雨濛濛」比黃自的「天倫歌」更富於浪漫樂派的管弦技法,藝術格調較「夜來香」更高,是整個上海風華韶光盛極的代表鉅作。歐陽飛鶯師從義式歌劇唱法,擁有無比寬宏富麗、酣暢淋灕的嗓音,熱情嘹亮的歌聲展現勝利後開天闢地的光明風景。待大陸易幟歐陽飛鶯前往菲律賓發展,專攻「蝴蝶夫人」、「杜蘭朵」等艱難的歌劇角色,作育不少英才。

至於融合中國傳統樂韻的藝術歌曲創作,因為要融合中國傳統的五聲音階與西洋和聲技法,遠比單純的改編民謠來得困難,勇敢接授挑戰的除了趙元任(老天爺、賣布謠等)外,竟然還有一位德國女作曲家華麗絲!華麗絲是青主(我住長江頭作者)的太太,夫妻倆在柏林邂逅時正值貝特格(Hans Bethge)「中國笛」在德國大紅特紅之際;蓋當時傳統歐洲社會仰賴基督教義建立起來的架構秩序在面臨整個浪漫狂飆運動後疾驟崩毀,道德價值觀念混亂,一股頹廢美學的風潮油然而生。在這種背景下貝特格根據以往已有德法以及英譯的中國古詩重新編寫成「中國笛」這本詩集,對遵崇頹廢美學的歐洲知識份子同樣有隱晦之美的尋幽覽勝之趣,但在心靈慰藉上中國詩詞講求「天人合一」,隨從自適的意境修養卻不啻是帖安慰劑;當時留歐的中國知識份子也因此擺脫之前因國運積弱不振而被歧視的命運,披上了一層莫測高深的吸引力。華麗絲在這種風氣下認識了青主,不問可知這位對神秘東方充滿憧憬的德國姑娘會以什麼樣的眼光來看待這位滿腹經綸的中國人。在嫁夫隨夫之後,華麗絲更加努力習學中國音韻,還層翻譯中國詩辭在德國媒體發表,當然她最駭人聽聞的就是最後居然以其敏銳悟性,摸熟了中文詩辭的抑揚和內涵,譜就了「少年遊」、「喜只喜的今宵夜」等古詩詞名曲!

海上匯羅芳

對中國近代化而言,老上海是一個特殊的時空;租界的繁榮和歐化,為藝文活動提供了相當的資金和安定的環境。蓋當時政經混亂、時局動蕩不安,租界適度地保護藝文工作者免於觸怒政權的顧忌,加上各國文化對比交流的頻繁,也觸動藝文工作活絡的靈感。而這其中最富代表性的,且造成音樂向榮前景的,就是法資的百代唱片公司。由於百代初期挾其雄厚的外資及嚴格品管,和電影界密切合作,足以吸引第一流的在藝術家;再加上西方音樂傳入中國伊始,作曲技法掌握在正統音樂工作者手中,因此黃自、趙元任、賀綠汀、劉雪庵、張昊、吳祖光、田漢等藝文工作者手中出來的歌樂,水準、格調皆非同凡響,不像中國的電影作品,一下子就淪落到媚俗和自我抄襲的打轉。不過這種健康的機制後期終不免被商機侵蝕,像當初以小璇子、小莉子、小白子「三小」並稱的周璇、姚莉和白虹,在好不容易聯袂擺脫那種「商女不知亡國恨」、舉國皆狂的「小妹妹尖聲」之後,卻又出現不少像「紅歌女忙」那樣紙醉金迷、紅男綠女的靡靡之音,反應出那時人心麻庳、時局不靖的社會亂象。不過蓋棺論定,上海的風華終究太絢爛了!不以後期蒙塵而失了顏色。尤其是只要想想看飄零的落花是「新婚大血案」的主題曲、凱旋歌是「長相思」主題曲、鍾山春是「惱人春色」的插曲,就可一瞥這些歌曲是如何以它們本身的藝術格調,來提振整部電影的價值。

阮玲玉開啟台語流行歌曲風潮

由於和電影圈密切合作,彼此又同為娛樂體制,因此不少電影明星演而優則唱,也留下不少值得懷念的作品。一代天才女星阮玲玉可說是兩岸電影主題曲的祖師奶奶,她為電影「野草閒花」所灌錄的「尋兄辭」開啟中國電影主題曲的新紀元;她所主演的「桃花泣血記」一九三二年在台上映,片商為招徠觀眾特聘王雲峰譜寫同名台語歌曲,成為台灣第一首流行歌曲。

阮玲玉寫下中國影星唱歌的先河,她的對手蝴蝶也不甘示弱,曾推出由郭沫若作詞的「湘累」等作品,不過在歷經談瑛、陳燕燕、陳雲裳、顧蘭君等熠熠紅星之後,直到白光、李麗華才真正在時代曲的天地中開花結果。白光因演出「東亞和平之道」結識台籍作曲家江文也,兩人雖因江文也生性風流而分手,但白光卻受其影響一度走上古典音樂之路,並拜日本知名女高音三浦環(第一位在西方演唱歌劇的東方人)為師。不過白光後來係循瑪琳黛德莉式酒館歌曲(Cabaret Songs)隨性不羈的演唱方式走紅,玩世不恭哼著吉普賽小調的風情後來都被白先勇寫進〈金大班的最後一夜〉與〈一把青〉中;今天論斷起她,第一印象絕對是歌手而非影星。李麗華在從影前就受過最講究行腔用嗓的程派青衣訓練,加上一口刮拉鬆脆的京片子,她以走周璇民謠小調路數起家,在輕盈甜美上卻更為出類拔萃。早期名作如「百鳥朝鳳」、「親家相罵」、「千里送京娘」曲名皆出自京劇劇目;在轉往香江之後,她成為影壇的一代女皇,但最走紅的歌曲包括「琵琶怨」、「小白菜」、「雪裡紅」、「都達爾與瑪麗亞」及「跑馬溜溜的山上」仍屬民謠,在海內外傳唱不衰,也代表了一股風流蘊藉死而不僵的上海圖像。

老上海的丰采的確一度消沉黯淡,且不論原本就已疾遽陳腐、掏空生命力的墮落;三反、五反、乃至文化大革命,更讓老上海面臨驚天動地的變局。但是在海外,上海的風華、上海的派頭仍然藉由李麗華、藉由陶秦樂蒂徐訏張愛玲傳揚源遠流長的風景。那種以傳奇和奢華為原料、所打造出來的華美悲涼,是上海令人永難忘懷的印記。全中國經濟大權的淪落造就了上海,亂世的悲歡離合成就了上海,直到今天張愛玲、穆時英、錢鍾書和白先勇依然是華文世界最好的小說家,上海歌樂尤其是華文世界不可磨滅的精神資產:從將金大班、尹雪豔搬演得活色生香的白先勇,到九0年代的王家衛與王安憶,真正的行家從來不會忘了這些歌。

打從九十年代起掀起一股懷古風潮,老上海的一切仿彿都鍍上層金地被美化了!這本也不算是件太壞的事,最起碼華洋交融的國際觀比起一味地強調草根性要來得有視野。問題在於現今所謂的「老上海」是真是膺、是芳草還是莠實不無疑問,許多似是而非的繆論更是傾巢而出。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夜上海」這首根本就是在香港錄音製作、亦從未在舊上海發揮什麼影響力的靡靡之音(該曲於民國三十六年面世,一年多後上海就政權移轉),卻儼然變成今天上海懷古的一項精神圖騰。

如果「上海風」只是一種講究吃喝玩樂的情調,而忽略了豐富開放的文化特質;如果「上海風」只不過是供銅臭商賈茶餘飯後附庸風雅的自我陶醉、醉生夢死的娛樂,那麼它就真的只剩下「海派」這個詞原先所帶有的卑俗,而不可戀、也不可貴了。

筆者一向不盡認同「海派」這個辭彙,它是北京文人自我標榜、強調上海文化和京派不能相提並論的鄙夷論調。在很多方面,如海派戲確實不如京朝派樸實溫厚,但是音樂乃至於電影,上海就是中國發源的大本營,是專業技術的重鎮,需要從社會性、藝術性作全方位探討。本文從音樂、電影、文學、歷史乃至社會學等多方角度描繪上海舊時社會的風貌,希望能勾勒出那段風華歲月的一鱗半爪...(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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