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無饜
說個故事給我聽…
和D交往了一陣子,激情逐漸平息下來。

從法國帶回來的惡習之一是開胃酒與小菜,真的遇上了對手,則不知開的是哪個胃口。我們在窗邊擺了個小咖啡桌,飯前常常兩個人開瓶酒對酌,配著醃橄欖、義大利香腸;奢侈點兒,我會叫他買瓶香檳帶來,慣有的菜色外再加上一盤鶯紅柳綠的水果,然後,坐在他腿上把草莓一顆顆送到他嘴裡,或是要他拿櫻桃餵我。兩人的眼神笑語在香檳泡沫之間交錯,情慾隨它盤旋上升,不須多時,那兩個香檳杯便冷落在桌上,而我們已經在床上繾綣。現在,他還能耐到吃完晚飯以後,兩人稍事休息,相敬如賓地推讓著浴室的使用權;等到所有的儀式都結束了,爵士音樂低低的旋律中,在彼此身畔躺下來。

感覺上像是泡了一會兒的茶,不再燙口,卻不失其甘醇。

就是這個時候,他開始要我說故事給他聽。我說你要聽什麼故事嘛!他說你是小說家,一定滿肚子的故事,說個我聽聽。我說我最會製造場景營釀氣氛,但是叫我編故事,一時編不出來。他說這樣好了,我給你提供一個故事,你來想細節:故事發生在巴比倫時代,巴比倫的公主愛上一個奴隸,要有懸疑刺激浪漫的情節。我先去洗澡讓你好好想一想,出來你再講給我聽。

我再怎麼想就是沒辦法把這故事的陳腔濫調轉化為神奇,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故事;最後,當他從浴室出來時,我拿了薄伽丘(Boccaccio)的《十日譚》(Decameron),開了床頭小燈,念了一個猥褻異色的故事,然後兩人在嬉鬧中做愛。可是《十日譚》大部分的故事都太長了,念完二十頁可能還要喝口水才能上床,而且並非隨時都是聽黃色笑話的心情;所以我們開始找情色小說裡的露骨描述,卡沙諾瓦回憶錄的片段,沙赫馬梭克(Sacher-Masoch)《毛皮大衣裡的維納斯》(Venus in Fur)哀愁的憧憬偏執作為睡前故事的題材。床頭那盞燈在入寢時分都是亮著的,不是我戲劇性就是他溫柔低沈的聲音,講著今晚的故事。

伊莎貝拉.阿言德(Isabel Allende)在《春膳》(Aphrodite)裡提到故事的確是很好的催情劑,還引用她小說的一幕烘托那情境。在那個場景裡,男女主角剛做過愛,正互相依偎著休息,男人告訴女人,他想起了以這個題材所作的一幅畫,而在畫中:

男人的眼睛閉著,一隻手放在胸膛,另一隻手在她大腿上,是一種親密的共犯關係。那個鏡頭是一再重演而不會改變的:男人臉上永遠是平靜的微笑,女人永遠那麼慵懶,床單的縐褶永遠一樣,房裡陰暗的角落,從同一個角度照著她胸部和頰骨的燈,以及永遠那麼纖巧滑落的披肩與黑髮,都是一樣的姿態。

我每次想到你,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你,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我們,永遠地凍結在那畫布上,超越於消褪的記憶。我會花上難以數計的時間想像我也在那幅畫裡,直到感覺自己進入那圖像的空間,不再是個觀察者,而是躺在女人身邊的男人。整個畫面的平衡就此被破壞,我耳邊也響起個聲音。

「說個故事給我聽。」我對著你說。

「說什麼故事?」

「說個你從來沒告訴過別人的故事。為我編一個故事。」

看到這兒,已經在我生命中完全消失的D突然又浮上心頭,那個原本在我消褪的記憶裡逐漸磨滅的面孔和笑容,再次無比清晰地出現在眼前。我終於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麼。始終沒有那個勇氣告訴他自己編的故事,希望呈現給他的永遠是個完美的形象,所以無法忍受一個平庸的故事。我因而永遠期待著某天那個完美的故事能自己出現,到那時我會多麼欣喜地與他分享,而在這之前,就讓我先告訴他別人編出來的完美故事吧!

於是,我這生註定不再有機會在枕邊低語著我為他編的故事。

而你,我的讀者,在這裡看到的是我所想像的,可以在曾有的寂靜夜裡,為他編出來的各式各樣的小故事。它們都不長,念完一個故事,熄了燈,還能有充分的時間與空間,在枕畔等著你的那個人懷裡,寫下另一個動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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