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園不下雨
〈第一章〉走出機艙外的甬道,陸喬一抬頭就看見這一行字︰歡迎來到舊金山。幾乎就是同一時刻,他聞見空氣中的一種氣味……

Welcome to San Francisco.
走出機艙外的甬道,陸喬一抬頭就看見這一行字︰歡迎來到舊金山。幾乎就是同一時刻,他聞見空氣中的一種氣味--
美國的氣味。不用辨識,他知道。這是屬於童年那段時光的,像一個魔術箱子被呀的一下打開了一條縫,如果他要,那些模糊的、清晰的,有關那段日子的點點滴滴記憶,就會乘著這股氣味泉湧而出。

才只不過十來個小時之前吧,那一場接一場的虛驚與混亂:臨出門之際,機票和護照先後神祕失蹤又神祕復出。去機場一路上暗暗擔心,萬一媽媽情緒失控怎麼應付。進關前媽媽出乎意外的冷靜,反又令他感到若有所失。獨自走向登機門時,有極短的一剎那,像驀然踩空腳步似的一陣驚惶……這一切好像都已經很遙遠了。

中午十二點半由桃園機場起飛,飛行時間預計十一個半小時;空服員用三種語言宣佈到達舊金山的時間,竟是當天早晨九點十五分!瞄一眼手錶,上面顯示的數目字「12:16」對他疲憊混亂的腦袋,實在很難具有任何報時的意義。

他忽然想到科幻漫畫書裡的時間機器:這班飛機,不就是讓時光倒流的時間機器嗎?

如果只憑著匆匆一眼的印象,人們很可能把陸喬的年紀多估上兩歲。他的身高超過大多數同年齡的男孩;剪著時下流行的中分短髮,眉毛卻比髮色還濃黑;最給人老成錯覺的是他的嘴唇:孩子氣的嘴多半是閉不攏或關不緊的,而他密闔的雙唇,就像是在一個成熟得多的意志力控制之下的。

然而多觀察一陣就會看出來:他的眼睛雖然不輕易流露情緒而顯得沉著,但眼神裡的那份清澈洩露了他的年紀。還有他行走顧盼之際顯出的生澀的好奇,卻又帶點遲疑與些許莽撞;這些都在告訴人:這個少年是頭一回單獨出門。

取了行李--兩件不算太大的皮箱,加上隨身的這隻背包,就這麼多了。媽媽說她當年來美國留學,不知道要待上幾年,也不過兩口箱子;陸喬只是「回」他的「另一個家」,沒有需要帶更多東西了。而且就算缺什麼,爸爸可以替他添購;青少年穿的用的,很多從台灣帶到美國並不適用,有些在美國買反而便宜……。反正這些全是媽媽的自說自話。從決定了他的行程開始,媽媽多半就是在自說自話,他已經懶得回嘴了--最重大的決定都聽她的了,還剩下什麼大不了的事要去跟她爭辯呢。

過關的時候陸喬才真的感到緊張:總算要面對一個口試了。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那東方面孔的關員問的話他全聽得懂,並且除了回答yes和no之外,他竟能很自然地說出更艱深一點的單字--甚至句子--來。他還來不及想這是不是多虧得媽媽幾天來給他的惡補排練,還是一來到這裡他往日的語言記憶就立刻回來了,那官員已經「怕」一聲在他護照上蓋了章,然後把護照朝前一推,朗聲說:「Welcome to United States」

陸喬當然也聽懂了這句話。然而他很懷疑:此刻站在外面等著他的人,會對他說這句話--無論是用英文還是中文,說出口還是說在心裡。

媽媽不久前曾問過他:「你還記得爸爸的樣子嗎?」他沒多想便聳聳肩,隨口說:「當然。」

可是再認真想想,記憶中爸爸的容貌卻愈想愈模糊,好像水中晃盪的倒影:才彷彿瞥見一個輪廓,立刻就溶漾開了,怎麼也無法聚攏成一個清晰具體的面孔。他當然不肯改口承認;趁媽媽出門時,才把抽屜深處亂七八糟的破紙條舊照片翻搜一通,找到一張三人的合照。照片上沒有日期,根據自己那付乳臭未乾的模樣推測,大概是剛上小學不久--那就是將近十年前了!然後他倒抽了口氣:照片裡媽媽的臉顯得多麼明亮、光滑,似乎有一種鮮艷的光澤……總之跟現在很不一樣。奇怪的是這些年天天看她,並不覺得她有什麼改變,直到有了一張舊照片作對比,他才醒悟既然自己變了那麼多,其他人怎麼可能永遠一樣呢。

至於那個爸爸--照片裡的男人站在他和媽媽的後方,卻半偏過臉不完全正面朝鏡頭。這倒是個似曾熟悉的角度︰爸爸不喜歡正面對著人,記憶中好像從來不曾直視過他的眼睛。難怪印象中爸爸的容貌總是模糊不清的。

自動門朝兩側滑開,滿廳的臉和目光都對著陸喬這個方向。他在等候的人叢中找尋照片裡那張半偏側著的臉。

父親顯得專心一志地開著車,這樣就可以不需要跟兒子說太多話。可以說的在初見面的幾分鐘裡都說得差不多了:飛機還算準時啊,累不累,噯,長得好高了,平常打籃球嗎,飛機上吃了睡了嗎,媽媽還好吧,台北很熱吧……。陸喬的答話就更簡潔了。

直到坐上車,陸喬才顯現一些說話的興趣,主動問起關於這輛車的年份、型號、性能種種。這下就換作爸爸簡短作答了,因為車子對於他只是一架實用器具,能用就好,實在很難渲染成為一個閒聊天的話題。平時跟熟人閒聊天都會感到吃力,何況是跟一個十五六歲的陌生孩子--七年多沒見面,卻怎樣也沒料到這個「孩子」竟比自己還高出兩三吋,這份震驚帶來的陌生感一下很不容易調適。

陸喬偷偷睨視開著車的爸爸的側影,很難想像身邊這個男人就是舊照片裡的那張臉--當然不全是因為這個人頭髮稀薄得多。然而他也並不感到特別生疏的不安。很奇怪的,上飛機以後一路上的那種緊張,不知不覺間就漸漸消失了。

八月的陽光,在這裡竟然一點也不毒辣。車子在高速公路上平穩地走了很久,既沒有塞車也沒有起伏轉折。從機場往南開回家要將近一小時,陸喬起初還帶點好奇地眺望車窗外的景色,過不多久就覺得有點昏昏欲睡了。

「妳說我小的時候曾經帶我來過舊金山,為什麼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妳說就是我們離開紐澤西要回台灣之前,經過加州停了幾天。我只記得我們去了洛杉磯,到迪士尼樂園玩了一天。我也記得妳說過,那是給爸爸的最後一個機會。結果他還是沒有來加州找我們。現在,卻是我來加州找他……

「妳為什麼要這樣做?」

陸喬走進屋子的第一刻,感覺到的還是氣味:機場的「美國氣味」在這裡是稀薄到幾乎沒有了;然而更不是這些年在台灣熟聞的氣息。空氣裡摻雜了一些像是更陳舊的、卻又有一些似乎很新鮮的東西……極短暫的幾秒鐘裡,他對這房子的第一嗅覺印象是完全說不上來的陌生。

視覺的印象就更沒有任何熟悉之感了。或許是常常回想的緣故,他對童年紐澤西的家記憶非常清晰:前門、客廳、家庭間、地下室、廚房、臥室、後院--尤其是後院裡的游泳池……在想像中他一次又一次穿過那些門戶走過那些房間,也許時間久了想像得多了,不免會摻進一些虛構的、甚至夢裡的景象,誰知道呢。但那幢房子確確實實是存在過的││極可能仍然那樣存在著,他隨時可以像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般的,從腦海裡抽出一個圖像來回想,或者像此刻這樣,對比。對比之下,沒有任何視覺上熟悉的景像……

爸爸在門廳站住了,他也只好站住,不知道下一步該朝哪裡走。

一個中等個子、短頭髮戴眼鏡的女人迎了過來。陸喬知道她一定就是周虹英,爸爸現在的太太。他趁著她先朝爸爸看的那一瞬間使勁注視她一眼,只覺得她比媽媽年輕很多,可是究竟年輕多少他又沒概念。他慣常用來猜測成年人的一些標準,一時似乎很難用在這個女人身上。她過來得有點太急促,上身微微前傾,雖然臉上帶著笑,陸喬還是本能地後退半步。

身旁的爸爸清清喉嚨:「喬喬,這是……叫『阿姨』!」

陸喬記得媽媽的囑咐,立即半點頭半鞠躬同時清晰地說:「阿姨妳好。」

忽然之間,三個人都像鬆了一大口氣。

「爸爸的家不大,可是好像空空的--」
(不要說「爸爸的家」。從現在起,那裡就是你的家了。)
「比起以前我們在紐澤西的家小多了。」
(那是因為以前的你好小,感覺上每樣東西都顯得比較大。說不定現在回去看會嚇一跳呢。)
「而且沒有地下室。我以為美國的房子都有地下室的。」
(加州的房子多半沒有。那裡不下雪,也很少下雨,房子的構造跟東部的不太一樣。)
「也沒有游泳池。妳記得我們在紐--」
(喬喬,我不是送你去回到過去的。)

沒想到這裡的天黑得這麼晚。陸喬看看窗外長日的餘光,再看看時間還沒有改過來的手錶,那時光機器的聯想又來了。這真是一個有生以來最長的一日。他簡直有些懷疑,這一天還會不會有結束的一刻。床上兩口打開的箱子,靜靜散發著自己的衣物、自己的家中的氣味,閉上眼睛他會以為哪裡也沒去,只不過做了一個搭乘時光機器的夢。

發怔了半晌,他才懶洋洋地開始清理箱子:把媽媽替他折得整整齊齊的衣褲一疊一疊塞進衣櫥抽屜裡,塞不進的只好抖開掛起來;至於一時無法決定去處的,就胡亂堆在床頭。現在他一點睡意都還沒有,正好可以有一段時間,讓這顯然是全新的枕套沾些他自己的氣味。他怎麼能夠靠在一個氣味陌生的枕頭上睡覺呢。

皮箱底層臥著一個小小的照相框。陸喬拿起來看了看,照片裡媽媽的臉有些模糊不清,這才發覺天色終於暗下去了。他扭亮書桌上的檯燈,把相框立在燈下。然後,從背包裡取出「隨身聽」和存放CD的軟篋子,選了一張珠兒的專輯,掛上耳機--

世界在傾刻之間就不一樣了,不是現在也不是過去或未來,只是另外一個地方,一個與這一切都不相干的地方;在那裡,每個人每樣東西都飄飄浮浮的沒有具體形狀……像歌聲。

往常總嫌暑假過去得太快,可是這個夏天的最後一截尾巴拖得太長了,就像剛來的那天那樣,感覺上好像永遠不會完似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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