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海家的臉
〈航海家的臉〉老人的眼神左望右看院內的場景,像是宵小似的推開大門...
念台東中學二年上,就是在一九七四年的十一月的某天,肉體先前的靈魂泝身體消瘦的突然出現在台東,我念書寄宿的宿舍大門外。彼時,我正熱衷於打籃球,與幾位山地同學在毛毛雨下的籃球場上鬥牛。也許是我家住蘭嶼的緣故吧!所以對於大門出現人影,我是不曾認真的用肉眼注意過前來院裡外找的人,潛意識裡,總是認為不可能有親人前來這兒找我。


那位老人的眼神左望右看院內的場景,像是宵小似的推開大門後,提著黑色方形的皮箱走向院內的左邊,而後用手拍掉石頭上的落葉,便心有所思的坐了下來。眼神凝望院內四周,好似在想著「這是什麼地方」的樣子。老人神情黯然,一臉漠然樣,手掌握著一紙信封,正在懷疑此地是否是「監獄」之錯愕感,就如我居住的部落邊的真實監獄,周圍也被圍牆鐵絲網圈攔一樣。老人懷疑他的獨子怎麼會住在似是「監獄」的地方。老人面對籃球場往他的左手邊觀看,眼睛在屋頂面海的十字架上停頓,一會兒後自動的在臉上畫上十字的天主教儀式,又順著十字架下的球場,掃描正在毛毛雨下打籃球的幾位山地同學的身上。老人從黑色的方形皮箱裡取出毛巾,動作緩慢的把臉上的水分、鹽分擦拭掉,揉揉凹陷的眼睛後,便把毛巾披蓋在微禿的頭上遮毛毛雨,並抖一抖尼龍外套上的雨水,再繼續的掃描球場上正熱著打球的山地青少年們的身影。

我一位一四八公分高的布農族同學看著老人的表情好奇的走過去,並幫他看看信的地址是否正確。

老人,扳開手中用漢字寫的信封給他看。

久久之後,那位一四八公分高的同學,有張清純的、憨厚的,坦白說,是白雪洗面乳洗不白的臉對我高分貝的喊叫,說:「嘿!『李海風』(我以前的名字),這個老人好像在找你呢?有你的名字,老人的手指一直指著你呢!一直指著你呢!」

「我!」我指著我的臉,「對啦……!對啦……!快點啦。」他再次喊叫的說。

我驚嚇,怎麼會有人找我?我緩緩的走向老人坐著的地方,不可能有人找我,我心裡如此想,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的心跳漸漸的加速了起來,好似波浪宣洩前隆起的浪頭。我的臉部向左傾斜注視這位「外找」的不速之客。噢!好像是我的父親,極力反對我來台東念書的爸爸。

Si Nozai ka?
「你是Nozai嗎?」老人有氣無力的說,茫然的眼神,失去熱情的臉,嘴角微微的蠕動,內心的疑惑好似賭注壓在「是」的這一端,壓在希望的這一頭。當然,他說達悟語可以確定是我的父親。

老人不敢確定我是「海風」。因為我離開父母親時,身高約是一三八公分,體重三十四公斤。彼時,我身高已經一七○公分左右,體重至少也有六十七公斤。

Si Nozai ka?「你是Nozai嗎?」老人雙唇呈暗紫色再次的質問,他扒下頭上的毛巾,擦去溢出的鼻涕及眼角的水,捶著胸膛很痛苦的咳出幾道殘弱的嗽聲。

我不敢確定他是我的「父親」。因為他太瘦了,面頰完全消瘦,眼球深陷泛紅,鼻孔不時的溢出涕液,頭也禿了,看他十隻手指只剩外皮包骨頭,完全不是我離開他時的壯碩,及炯炯有力的航海家的臉。

Nowun, Si Nozai ko.「是的,我是Nozai。」父親面黃消瘦而慌恐的雙眼,終於露出安穩的眼神,很欣慰的扒下頭上的毛巾擦掉興奮溢出的眼眸淚水,頓時好似被仙女沊恩賜有活力活下去的臉,露出了人樣的微笑。

Oh……anak ko, anak ko……
「噢……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像一道長長的冷咻咻的海風,一道荒涼感很重的尾音刺進我的心脈,像駭浪衝岸後退位的把我打球的熱度吸走,即刻陷入在父親蒼涼的神情漩渦裡。那封信是我寫給小妹子的信,說我人在台東念書很平安等等的。

Nowun, Si Nozai ko.「是的,我是Nozai。」我滴落的淚訴說我一年半載沒見過父親的深情表現。父親打開黑色的方形皮箱,把我的信摺起來放進箱子內的口袋。我瞄了一眼箱子內的東西,除了一條毛巾外,還有一隻舊式的黑色塑膠框,雙眼玻璃製成的當時族人最為先進的潛水水鏡,以及媽媽編織的一條丁字褲,真是空洞無物如父親沒進食的腸胃。

Ka ni makongo ya. 「你究竟怎麼啦!」我說。

Ko masaboy so kata-u ta-u.「我的肉體被海水沾濕了(生病了)。」

父親說是為了掙錢給我在台東念書的生活費,不讓我的肚皮經常處於退潮(飢餓),所以跟部落的年輕人去了東沙島潛水採集紅藻。

Oh……anak ko, anak ko.「噢……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父親「噢」淒涼的驚嘆尾音,是感嘆自己生病見獨子,而不是他慣有的航海臉。父親嘴角在蠕動像是嬰孩驚恐哭泣前的樣子,此翻開了我在蘭嶼國三時的記憶圖像。

那是我達悟人釣鬼頭刀魚的月份,一九七三年五月初的星期天。我和我的堂哥,也是我的同學坐在最靠近灘頭人家的涼台上觀望釣鬼頭刀魚回航的船隊,那是我們生活在蘭嶼的小男孩最大的樂趣。天候非常惡劣,不僅下著很大的雨,同時西南風浪也非常的強勁,因此出海釣鬼頭刀魚的男人只有六個單人船出海,其中有四條船是我家族的,我父親三兄弟,以及他們少了一個靈魂的姊夫。他們同時回來,在離岸邊約是六、七十公尺的海上徘徊,每道波浪的幅度二至三公尺,西南的強風夾雜著滂沱大雨,與波峰上的浪沫同時侵襲岸邊觀望的人潮。我和兩個堂哥站在持著拐杖的小祖父邊,小祖父暗黑的全身頂著風雨鹹海注視著他那些姪子。轟--轟--,是巨大的浪頭宣洩撞擊沙岸的震動聲,浪頭宣洩撞擊沙岸的重量壓力足以解構爸爸們的單人船。岸邊觀望的耆老,或蹲或站著淋雨,無一不握緊拳頭替那些巨浪上的男人緊張,說: 「那些沒有靈魂的人是誰!」

「就是三兄弟以及他們沒有靈魂的姊夫。」

「真是,沒有靈魂的男人。」我聽在耳裡,樂在心坎族人對於爸爸們的讚嘆。四條船並排的順著波浪的推力逐漸推向岸邊,雙槳展開平衡船身,遠眺煞似海上順著波峰波谷的氣流低空滑翔的飛魚,忽隱忽現在濃密的海霧波峰與強風豪雨下的波谷,小祖父命令我和兩個堂哥下到駭浪波及的灘頭上迎接爸爸們,且用力的說:「注意駭浪衝岸的推力與退回的拉力。」

轟--轟--的震動聲掐住了我們三人在灘頭驚恐的心靈,小祖父的小兒子,我們的精神導師洛馬比克也跑到灘頭迎接他年輕氣旺的堂哥們,讓我們心安很多。我們忽然聽見,Ta……p、Ta……p爸爸們激勵自己用力划向岸上的怒吼聲,怒吼聲不斷的重複吼叫,刺激了岸上觀望人潮的情緒,Ta……p的怒吼聲像一把銳利的匕首切斷了巨浪懾人的震動聲,父親們早已算準第六、第七道波浪退位的引力是最弱的,然而接著的浪頭並沒有因為他們驚天的吼叫而停歇片刻。Ta……p、Ta……p,船首即刻切破退位的浪頭,假如他們不立刻衝上灘頭的話,第九道豐滿的巨浪鐵定會分解船隻的,於是爸爸們同時抓緊浪潮退位的緩衝期,八根木槳從部落往下俯瞰煞似被海中掠食群追逐飛魚驚恐的低空展翼凌飛的衝刺景象,在浪頭宣洩龍捲的潮間帶,就在船隻即將被蕩下的那一剎那,他們同時的從船內跳躍出來,人卻隱沒在浪頭坍塌逆時翻轉的漩渦裡,被太陽漆黑的身體從漩渦退洩的銀白浪沫裡冒出,但手掌依舊扶著船邊,並藉著宣洩龍捲衝岸的波浪力道抬起船首快跑,「蠻力十足的原始人」,我看在眼裡,就在這個時候部落裡的年輕人發揮海人愛,衝入灘頭一氣呵成的把四條船隻抬到安全的馬鞍藤邊。一會兒後,父親們呼--呼--是「蠻力十足的原始人」再生的呼吸吼聲,三位兄弟、沒有靈魂的姊夫同時道謝下到灘頭幫忙抬船的族人,而後回頭凝望眼前一波又一波的巨浪,眼神彷彿在傳遞著流動在體內對海洋敬畏的儀式,胸肌不停的抖動,鹹鹹的海水從他們頭頂沿著身體上的肌肉線條順流的滴落在腳底上的沙灘。父親握緊我的左手,一手抬著一尾鬼頭刀,我感觸到父親在跳動的心脈,我掃描父親們驍勇堅定的航海臉,混濁的眼眸,就像在敘述我民族的祖先在海上航海被淹埋的歷史軼事。

當豪雨海風在夜色降臨繼續發威時,三兄弟回到他們的叔父,我小祖父的家團聚說故事,我因為愛聽小祖父說故事而跟著父親走。小祖父的家是達悟人傳統的地下屋,小祖母燃燒乾柴,讓柴光溫熱家屋,象徵驅趕前來探聽消息的惡靈,她慈祥的面容紋溝好似螺螄在水芋田留下的爬行痕跡,顯明又井然,很親切地問候她的姪兒們。

Ayoi , ta mita-u kampa do marahet a kakawan ya.

「感恩,你們還釣到人(指鬼頭刀魚),在如此惡劣的礁石(指天候海浪)。」

Isarei mo mokaminan ta, aro dang o ngoso mo an.

「姨媽,妳高興雀躍,遺憾妳沒有很多的嘴巴(口福)(鬼頭刀魚是男人吃的魚)。」大伯尊敬的回道。 小祖父過後咳了一聲,揭開了身為長輩聽晚輩敘述個人在海上「經歷」的劇情。

傳統家屋乾柴燃燒的火光照明我原始人前輩們的半邊臉,神情喜悅並散發出讓我敬仰的原初生產者的特質氣宇,三兄弟裡,父親的脾氣比較剛烈易怒,但敘述「經歷」的故事劇情,其表演欲望相對的精采,所以「聽眾」很容易被他吸引,進入他口述裡繪製的情境圖像,感覺就像一部電影的畫面。

當我們走出培質院後,父親水土不服的身體,垂著頭走在我後頭,我不時地回頭凝望,但他已數日未進食顯得格外疲憊脆弱,似乎沒有多餘的呼吸力氣說話,問他要不要吃東西,答案都是搖頭。記憶裡航海家「蠻力十足的原始人」的臉譜,此刻像是連根被拔除的榕樹正在耗盡體內的水分,我於是攔了一輛計程車,從台東市直奔住在長濱的,與外省人私奔的姊姊家。

父親一坐上車便不時的咳嗽,我於是坐在司機邊的座位讓父親在後座側躺的睡。他把方形皮箱當枕頭用,尼龍外套緊緊的裹著身體,毛巾披蓋頭顱與雙眼,乍看宛如是被太陽日射久了之後的蝸牛,把鬚角縮進殼內,只張開如初三的月形的縫隙呼吸。我看在眼裡,眼眸不由自主的流出淚來。爸,你是怎麼啦!我想在心中。

「孩子,我是從白色的島嶼(東沙群島)來的,那兒的鬼是厲鬼,縱然我的靈魂如何驍勇的與它們對抗,無奈它是孤立的,孩子,我於是變成這個虛弱的樣子。」說完便昏睡了過去。

父親醒來的時候,我與姊姊站在父親身邊,凝視著他失去氣宇的航海臉,姊姊問我,說:「爸爸,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爸爸的靈魂被東沙群島的厲鬼瞧不起。」我疑惑的說。
爸爸醒來問說:「我現在在哪兒?」「長濱衛生所。」我說。
「我長孫的媽媽(指我姊姊),我想吃地瓜。」父親央求姊姊,而我繼續的凝視著躺在病床上的父親,也注視著葡萄糖有節奏的滴進父親手腕上顯明的黑色血管,我父子倆緩緩地溫熱了起來,像是等待海平線上夕陽西沉的水手們,眼眸漆上水藍色,在金黃色的夕陽領航下順著親子黑潮返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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