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生活
〈恨情歌〉這個二十七歲的生日,甜美的,醜陋的,都告一段落吧……

陳昇一九九六年的專輯裡,有一首歌:〈鏡子〉。差不多是這樣的夏季,我在大台北瓦斯旁的一間pub,聽到他唱這首歌。那個晚上,好像所有人都在喝可樂娜。

那年我二十七歲,剛結束短暫的國外生活,對陳昇前幾年唱了什麼,有點生疏。朋友寫信來,提的是伍佰:我們一夥誰誰誰,每週五晚上,都花伍佰去聽伍佰。那時我雖未聽過伍佰,陳昇倒不可能沒聽,畢竟我們的大學生活是從他那張《擁擠的樂園》開始的。

「如果你們認為我有一點怪,那是因為我太真實。」這個文案,陪很多人長大,很多人聽陳式情歌聽上了癮。大學畢業的夏天,有班對分手,有朋友翻臉,誰即將出國,誰求職不成,誰不知下落。天氣好熱好辣。一個為了愛情自殺未遂的朋友,咬牙切齒說:現在最恨聽情歌,是哪些傢伙寫這些自以為是、小題大作、不灑狗血不要錢的情歌。

這話聽起來不很對勁,但我不知如何反駁。隔了幾年,現場聽陳昇唱歌,開場即是一曲〈恨情歌〉:「不要像頑皮的孩子,老說為我唱情歌。」

我忽然聽懂,原來,有些時候,濫情的不是寫情歌的人,而是永遠戒不掉要聽情歌的人。我忽然懂得了這個恨字。這是一個生日禮物。新朋友邀約我來,聊著彼此的舊時光,儘管人人都有些絕口不提的故事,但是,如果可以,跨過這個門檻,總想賭一個新末來。在滿場暈眩的情緒之中,忽而響起一種沒聽過的旋律:「你說你不能忘記過往,總是有些心裡解不開的苦,就算是生命的窄門走了一回,抬頭依舊滿天的霧。」

很放的旋律,無所謂暴露著一種放縱的居心,若說台下很多人已對舊曲麻痺而不再輕易被打動,這首新曲無疑又下一記暗招,更新了濫情的語碼。喝了不少酒的陳昇,嗚嗚咽咽地喊唱:「也不是想要走到這等地步,還要去分辨兩人的天真……,我都已經不再愛我自己,就不會在乎愛了你--。」

我聽著聽著,幾乎起了惱怒,覺得真是夠了,幹嘛到這地方來,一種被算計的難堪。不過,這同時,我彷彿也就明白了昔日恨情歌的朋友。正是因為被觸得正著,所以惱怒吧。可這倒底是我們自己買票進場來聽情歌的,來了,就一起來灑狗血吧,和所有場內人一樣,這是今晚的配額,聽完這一曲,之後,跨過去,不要再提,誰要跨不過去,就卡在這裡了。

這個二十七歲的生日,甜美的,醜陋的,都告一段落吧。

走出pub已過午夜,門邊有人喝醉蹲在地上大吐,大台北瓦斯的大圓球,依然如同外星怪物,埋伏在台北的深夜裡面。離開那裡,我希望那是最後一首,唱成那樣子的情歌。

所幸,後來陳昇似乎沒再寫這種嚇壞人的情歌。不過,也很多人因此不再聽陳昇了。但我看他仍如一個時代樣本,有時往後收一收,有時放膽往前走,有趣依然有趣。直至某夜,他被人打了一頓,不僅頭上掛彩,整個人,也彷彿被打歪的電視般,成了另副模樣。去年年終演唱會,一首經典舊歌〈凡人的告白書〉,他竟能打扮成心海羅盤葉教授來唱,實在kuso至極,讓人笑到發淚。那曾經是一首把青春無敵的驕傲與哀愁,一股腦傾倒進去的歌,如今,只好自我調侃,是不容易聽懂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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