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魂(售完)
〈代自序〉變調的記憶

為了讓孩子知道自己是誰及親近、了解族人的一切:包括部落現況、語言、日常生活。因此,每年暑假都會選擇非假日、人車稀少的時間,前往特定的布農族部落住上一、兩天;有時住族人兼辦的民宿,有時住當地教會的牧師館,最偏遠的地方就架起帳篷隨地露營起來。那是親子最親密的時刻也是最快樂的時光。今年暑假大家選擇了台東縣的利稻村,主要原因是可以順道欣賞南橫公路的風景之外,公路南邊的桃源鄉各村落亦是布農族人生活的地方,對心有所思的人而言,彷彿入了寶山。

環繞在利稻村雄偉的山脈景觀,令人流連忘返,心中只有羨煞父祖先人的妒忌。第二天,陽光普照,視線清晰是個親近山林的好天氣,車子順著蜿蜒的公路越爬越高,空氣正在冷卻。越過最高點-啞口隧道,急遽下降的海拔數據及快速轉變的公路讓全身不能適應,耳鳴帶來的不適讓大家頻頻叫苦。於是我決定在天池停車休息,那兒有公路局的建築物,想必有方便休憩的設施,大家也順便舒展僵硬的筋骨。

兩層大樓的前方有個寬廣的會車場;那是給台東及高雄雙方客運車交換旅客和休息的場所。當天高雄的客運車早先到達,台東的客運車可能尚在途中,因此三三兩兩的旅客或坐或走的散在停車場之中,我看到一個頭髮斑白的老人,雙手插入腋下蹲在廣場的邊緣,孤獨的眺望著遠方綿延不斷的山脈,一臉很布農的長像讓我覺得相當親切,更不忍老人家孤獨的表情。

「達瑪,翻山去台東嗎?」族人對年老的人一律尊稱達瑪﹝父輩﹞,也是族人的傳統習俗。
「對。我嫁到台東的大女兒生病了,她希望能夠看到我。你是哪裡人?」老人聽到唯一聽得懂的語言,高興的對我上下打量。

我們很快的聊了起來,就像久未謀面的好朋友一樣。我告訴他我所屬的社群、父母的氏族,還特別告訴他我出生部落的布農名字,因為許多老人不太懂後來以外來語而取的地名。老人也坦然的告訴我:他孩子的近況及媳婦幾個?孫子們惹人憐愛的獨特個性?並且興奮的說著他們部落最近發生的事情。正如所有布農老人一樣,他講述最多的是一生中印象深刻的打獵故事,原本落寞孤獨的表情就在狩獵的往事中,隨著山風飄到深裡最深的山谷。

「年輕的時候,我經常跟著長輩在這裡狩獵。」老人突然張大著眼睛看我。
「這裡?這個停車場?」
「這一帶的山林原本是我們部落的獵場。」老人扭動身驅吃力的用手劃出獵場大概的範圍。

「我曾經在這個獵場射殺過一隻山鹿。大概就在那裡!那裡原本有一塊古老又巨大的石頭,聰明的山鹿繞過石頭準備擾亂我的視線,在他消失之前,我邊跑邊瞄準,一槍就命中前腳後方三手指寬的心臟,那是部落狩獵以來難得一見的大山鹿。」老人的臉上沒有散發該有的榮耀光芒,只是輕輕的舉起右手指著冷冰冰的大樓。

「什麼?大樓裡面。」我訝異的跟著指著大樓。

「對!不過,不懂山林、不懂狩獵的人竟在屬於山鹿的獸徑上蓋起了大樓。很多獵人都在這裡獵捕過兇猛的動物,那是美好的歲月。唉!這裡變了,不屬於山林的東西越來越多,有時候經過這裡,還懷疑自己過過的歲月是不是真的存在過?看到這裡的變化,所有屬於年輕時代的腳印和記憶彷彿都是一場場發生在黑裡最黑的深夜的夢;灰灰濛濛的沒有顏色。」老人累了,再度蹲在廣場的邊緣,繼續孤獨的眺望著遠方綿延不斷的山脈。看著老人縮成一團的背影,心情跟著落寞消沉,最後我紅著眼睛握著他的手,祝福他一路平安並要他保重身體,他也摸著孩子們的頭要他們作個孝順的孩子。

返家之後,整個晚上輾轉難眠,我一直在想:什麼樣不堪的生命,可以讓自己懷疑自己的記憶?什麼樣邪惡的力量,讓大家懷疑了父祖先人過過的美好歲月?什麼樣的國度,可以讓一個民族的記憶變調?

很久很久以後,我從書本看到一段話,讓我從恍然大悟中釋懷了那一晚的茫然與哀愁,更是完成這部長篇小說的動力。

如果你的出現是認為要幫助我、教育我,那麼請你回去。如果你將把我的經驗看成你生存的一部份,那麼或許我們可以一起努力。

2006.06.25於布農族的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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