鱷魚手記
第七手記:我生命裡有許多重要的意象...
我生命裡有許多重要的意象,它們都以我不曾料想過的重量凝結在那裡,在我生命迴廊中的某個特殊轉角。但是我從沒跟這些意象裡的重要人們告別或道謝過,我就是憋緊嘴賭氣地任他們滑出我的迴廊。

在這個手記裡我要講三個人,這三個人在我大學最後一年,那個生命如廢鐵爛泥的階段,和我產生深刻的關聯,憑著他們人格的特殊處,為我的生命注入某些強勁有力的東西,在他們身上我看到某些難以言說的人性莊嚴。在那些人性與人性深深交會的時刻,那份強勁與莊嚴的體驗,使人與人間的關係超乎愛欲與個人命運,在那之前只有感動,只有默默流淚,像赤子一樣流感動悲憫的淚......而心靈的苦難唯有真心哭泣能獲得再生存下去的尊嚴。
夢生。半出於惡意半出於善意,半顯得真誠半顯得遊戲,這個狂徒主動和我有比較親密的交往,在二度離開水伶後的一段時間。直到現在我仍然不明瞭他的動機,或許是為了拯救我免於自毀,卻又似乎要將我推向更徹底的墮落。
我決心要改變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女孩子,在吞吞的鼓勵下,我做了個重大的決定──再也不要再愛上第二個女人,追求一份正常的幸褔。跟過去的我一刀兩斷。
長長的成長歷史,我被一種無以名狀的內在本性驅策著渴望女性,無論這份渴望是否實現出來,我總是因著這份渴望飽受折磨,渴望與折磨像皮膚的表裡兩面,我從來都確切地體會著「改變食物」對我是虛妄的道理,被囚在內在本性的煉獄是無路可逃的。這一次,跟自己一刀兩斷,在我腦裡變得可能,且我做起來竟如此輕鬆簡單。那一段時間我彷彿失落靈魂,我不再思念任何人,觸目驚心的歷史片段也極少干擾我,前面超額的悲傷重量,反而使我輕飄飄起來,有一個指示出現在我腦中──我可以隨便活著,我被允許做任何事。
在這種狀態底下,我變得放浪,我尋求一切刺激,我製造出各種可能性,即使它們如何短暫,瞬間消逝。我每晚都到外面遊蕩,餐廳、舞場、酒吧、或哪個新結交朋友的住處,我同時接受男性的迫求,以極大膽又曖昧的態度在身體上誘惑男性。
夢生是其中一個對象。他很敏感地發現我有重大改變,穿著打扮女性化,言行舉止散發出女性吸引異性的味道。他沒有追間,改變了一種憐香惜玉的態度對待我,每隔幾天就來看我,而我也等待他,像是約會。我心理雖然希望自己快愛上哪個男人,夢生只讓我覺得好笑,像個心照不宣的詭計。很久以後,回想起他那時的眼神,所說的話,才醒覺他是試著在愛我,無論他的動機是什麼。
「喂,如果你找不到男人,歡迎你以後來找我。」夢生說。在我生日那天,他強拉著我到校園裡,說要陪我大暍一頓,為我慶祝生日。
「夢生,你也覺得我該找個男人嗎?」那是四年裡唯一一次有人陪我過生日。在夢生做起來像是那麼一時興起的事,對我卻是感激在心頭。
「我什麼也不相信,你們這些人真可笑,費那麼大力氣要讓自己變好,什麼才是好?你們都說我對自己沒盡力,才會糟成這樣,可是你們哪裡知道,我為挽救我的生命所做的努力是你們的一百倍,現在我才不做任何努力呢!你懂得什麼是心理學所說的Helplessness嗎?我喜歡我現在就是這樣,隨它去糟看能糟到什麼地步,最好糟到我有感覺,有力氣可以了斷自己。」夢生嘻笑著說。他把他做的一首曲子送給我當生日禮物。
「不過說真的,你可不能比我早死,你死了我會更無聊,你可要好好為我活著。」他把手按在我肩上認真地說,真情純度使我們共同融在深深的了解裡。他突然說「實在應該跟你做一次愛當成生日禮物才對!」
「好啊!」我欣然同意。在那個瞬間,「做愛」這件事在我們之間,似乎已完全喪失任何禁忌性或任何情感衝擊的意味,甚至也不代表犯罪的享樂,只是純粹他要送給我一件難得的禮物般,有奇妙的信任在其中。
校警的巡邏車經過,我們躲進一處隱蔽的草叢。兩個人都寬衣解帶後,我毫無感覺地躺在地上,只覺得瘋狂。夢生突然大哭起來。
「你別虐待自己了,你根本不行的!」他大吼著說,彷彿那是他自己的悲劇般聲嘶力竭。我第一次看到他在傷心。

醒醐灌頂,乾涸的大地在龜裂。這個不羈的狂徒在為我難過,我感覺自己是多麼愛他。對我自己的感覺是完全麻木了,我不很明白到底發生什麼事。一個遙遠的聲音從遠處飄來,遊戲結束了,沒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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