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亂序


十三歲時,我在台灣中部的山村中手抄屈原的《離騷》,從起首「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一路抄下,彷彿這一路的抄寫,是在尋訪詩的夢圖,儘管古楚語對十三歲的孩童來說,簡直就是天書,亂石崩雲,無從得解,但我興味盎然,將《離騷》奉如經文,一直抄寫到詩末:

亂曰: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爲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方才罷休,而不以為苦,至於騷中要義,雖渾沌難明,卻如木蘭墜露、秋菊落英,讓我對詩的懷有浪漫之思,生發而出步涉詩路的夢想。

直到大學時,讀王逸《楚辭章句》首篇〈離騷章句〉,謂屈原作《離騷經》:「離,別也;騷,愁也;經,徑也。言以放逐離別,中心愁思,猶陳直徑以諷諫君也。」司馬遷說屈原「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這才瞭悟屈原別愁之苦,騷末亂曰的意義,也才清楚明白。

但為什麼《離騷》詩末出以「亂曰」?「亂」之所指為何?我還是莫名所以。等到後來讀朱熹《論語集注》,《論語、泰伯篇》:「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將其中的「亂」字注為「樂之卒章也」,指出「亂」就是詩的終篇、歌的末章;顧頡剛《史林雜識》解釋「亂」,也說:「亂者,作於樂之將終,其時煩聲促節,震蕩人心,與本詩前文之樂調有異,故謂之亂。」於是乃知此「亂」並非煩亂雜沓之亂,也非動盪亂離之亂,而是詩人調節樂調,以「煩聲促節,震蕩人心」,使其詩作收束於高峰的終章。我因此理會了屈原寫出「亂曰」的心境,他的別愁與慨歎,透過「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爲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的悲歌,寫出了一個亂世忠臣的流離愁苦。

但是如果由文本看,《離騷》的「亂」似乎還不只是詩歌終章的代稱,似乎也還有著屈原藉此以諷世亂、以理心亂的雙重意涵。屈原在世時,覓詢理想國而終不可得,遭到佞臣的妒害譖毀、楚王的貶謫流放,感於讒諂之蔽明、邪曲之害公、方正之不容,寫下《離騷》明志,最後自沉汨羅江而死。他的憂愁幽思,實則無不源自世道之亂;他的以詩明志,因而也有理心治亂的用意。「亂」字之出,在屈原的詩中,出以歌的形式,寓以心亂於亂世之煩憂,應該也可合理解釋。

從十三歲抄寫《離騷》到今天,三十多年過去。《離騷》成為少年時的我效式的典範;而屈原「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司馬遷〈屈原列傳〉﹞的人格與風格,也對我其後的人生與書寫行路有所啟發。我因《離騷》而生詩人之夢,從十三歲開始,在山村的閣樓中編織:二十歲之際,以「台語詩」和「十行詩」開展我的現代詩書寫,儘管語言有古今之分、形式有新舊之別,但在字裡行間,仍然處處可見我受屈原楚聲、楚物、楚風的深潛影響。這是何等奇妙的機緣。

這本詩集題曰「亂」,或許也和我手抄《離騷》的機緣有關。



這本詩集《亂》,是我的第八本詩集。從一九七七年出版《銀杏的仰望》,到一九八七年出版《心事》,總計十年間,我寫了七本詩集,其中包括建立明顯風格《十行集》和台語詩集《土地的歌》,以及以二十四節氣寫台灣風土的《四季》。那十年之間,我日思夜夢,率皆為詩;思慮純粹,因此詩思如泉之湧、風之生。我懷念那段和詩戀愛的時光,日月悠長,華枝春滿。然則,一九八七年之後,隨著戒嚴的解除,台灣的社會在政治威權的逐年鬆動,以及民間力量的逐年崛起之下,開始了直到今天為止仍在不斷挪移的板塊運動。從蔣經國的過世,到李登輝的上台,二○○○年民進黨的主政,以迄於今。這個國家和社會是在不斷打破禁忌和開放空間的過程中,尋求政治的正常化之路。從日治時期以降長達百年的殖民統治,暗室一樣,忽然被一道又一道的光線劃破了,從暗黑到光明,免不了刺眼;從密閉到開啟,免不了混亂。這將近二十年的政治板塊挪移,使得台灣社會處於猶疑、晃動、焦慮和急切的震盪之中,從黨內黨外的纏鬥,而本省外省的區分,到泛綠泛藍的對峙,乃至於台灣和中國之間的統獨爭議,在在訴說著台灣社會的動盪與不安。板塊挪移、碰撞、搖晃,人心也跟著驚惶、錯愕、難安。「亂」字,因此成了台灣這個島上所有人心頭上的痛!

這顯然不是詩的年代,一九八七年之後到一九八九年兩年間,我忽然從創作力旺盛如火山之爆發,瞬間熄火,一無詩作,與此不無關聯。

但更關鍵的原因是,我的人生之路和職場生涯,來到一九八七年忽然有了巨大的轉彎。在這之前,我擔任《自立晚報》副刊主編,儘管工作忙碌,都與文學有關,因此尚能悠遊於想像的大洋和隱喻的峰口之間;在這之後,我轉任報社總編輯、總主筆,面對高度政治性的新聞工作,隨著台灣政治與社會的變化,跌宕起落,蹦緊神經,詩的想像之巢已為政治的鳩鳥所佔,隱喻也已被直言批判所瓜代。編報紙、寫社論,從一九八七年到一九九四年自立報系轉移經營權風波發生,整整七年,僅得詩作十四首,且多與政治新聞事件有關。從一個文學人到一個新聞人,詩與新聞對話的結果,是虛構的美在現實的醜陋和政治的亂象之中,逐漸遭到侵蝕、掩埋。

接著又是另一個變動。就在自立報系轉移經營權風波發生的同時,我考上了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博士班,離開新聞工作之後,重返學院,開始另一個階段的學術研究生涯,直到二○○三年取得博士學位為止。前後九年,我學習如何由一位批判時局的新聞工作者,收斂、沉潛、省思,在冷僻、枯乾的理論和書堆之中轉型為研究者;這九年中,我前兩年因為博士班要求專職學生,最後一年因為撰寫博士論文需要辭掉教職在家,計有三年遠離職場,為無業之遊民,其中六年則先後任教於靜宜大學和真理大學,游移在身兼老師和學生的雙重身分間,學術研究和教學,佔滿了我的日晷,也剝去我的閒情,而詩需要時間、需要閒情,這九年間,煩亂、蒼茫如霧中行路,詩僅得三十首。我懷念十三歲時手抄《離騷》,單純如月光的詩人之夢;我懷念二十歲之後三十二歲之前,源源湧泉的詩的書寫;比較起來,三十二歲之後,媒體工作與學術研究,都使我不得不在峰迴路轉的人生埡口迎風疾行。從文學人、而新聞人到學者,這些身分的轉換,其實伴隨著心境的慌亂,爬上爬下之間,生怕一不小心,就墮入每一個埡口的懸崖下。

這本詩集《亂》,從而也印證了從一九八七年到二○○三年這十六年間我在人生路上步出的凌亂的腳跡,留存了三重身分轉換過程中,我和變動的台灣社會亂象對話的聲軌。幸好有詩,在昂揚的年代,詩是光燦的日頭;幸好有詩,在混亂的年代,詩是沉吟的歌;幸好這十六個春秋的沉吟,終究誠實表現了台灣和我的對話,以亂為名。這本詩集的分卷,因此也以寫作年代為序,藉以呈現我的人生行路、身分變動和心境轉折。我漫長的十六年時光之亂,以及十六年間相應的台灣社會之亂,就在這本詩集的書頁之中如潮汐起落,相信聰明而又有富有想像力的讀者,能夠由這些詩作中,理會我何以使用屈原《離騷》的「亂」以涵蓋這十六年詩作的理由:亂,作為終曲,是治的首章;亂,作為亂世之記,寓有治世之期;亂,作為詩人的煩憂愁苦,則有推雲去霧、漱石枕流之功。



我要感謝詩人安民兄,在文學傳播消沉的年代出版這本詩集,讓我時斷時續的詩生命得以重行啟動;我也要感謝從一九八七年之後變化快速、亂中有序的台灣,提供給也在人生埡口中逆風挺進的我,以亂針刺繡的圖像。

二○○五年五月於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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