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傷時代
〈第一章〉新生活
巷口的便利商店,總有一位頭髮長長的大姊在看店。江發覺自己「愛」上她了。江總思量著,該如何開口和她說話。

從十六歲到十七歲,江反覆在心底籌備這件事。

那一年間,江所寄居的斗室,容納進了它能從房外世界獲取的所有東西--兩架組合式書櫥,一尊附電湯匙的鋁水壺,床板下藏著一個塑膠臉盆、裡面裝著盥洗用具,以及緊貼著房門的一架組合式衣櫥。江憑此,開始了他既不闊綽、也不困窘,於是大約可稱作完全正常的大城寄讀生涯。
 
自然,在那段時期,江也有了幾位朋友。

在那個夏夜,江聽著他們走回宿舍的長廊裡。

首先回來的這個人叫「高手」,他半身趴在長廊的舊木桌上,正在講電話。宿舍裡的電話是只可接聽、無法打出的,但高手不知從哪裡弄來一架附話筒的撥話機;每天晚上,他就把撥話機安在電話線尾端,撥電話出去,神態閒散、沒話搭話地跟人抬槓。另一隻手,他用力扯著一只手錶。他眼睛餘光始終不離錶面,冷靜盯看時間。時間一到,他就掛上電話,決不多出一聲。他這樣打電話打了三年,電話費一次也沒超過基本費,所以房東始終沒發現。

長廊裡又出現一個人,他走過高手身後,哼起電視影集《虎膽妙算》配樂,干擾高手精密對時。高手後腳跟一抬,馬一般踹向他老二,他趕緊抽出腋下夾著的一份報紙橫擋,躲過去了。他叫「大匣蟹」,是一個總是瞇瞇色笑、色色地嘴角吐泡的傢伙。他的興趣是看報紙。看完報紙,他會操一把剪刀,把清涼美女沿輪廓剪下來,房間裡密密麻麻到處貼。那使得他房間滿牆笑著的人影,像是藍鬍子的儲藏室。

有人去敲大匣蟹的門。門打開,「熊」走了進來。熊是個胖墩墩、溫吞吞到幾乎毫無其它特徵可以描摹的人。熊胖胖的手覆在門把上,另一手遞出一把剪刀,對大匣蟹說:「剪刀還你。」然後灰影一般悶悶地帶上門,悶悶地走了。通常只有在這時,朋友們才會像大匣蟹那樣驚訝地發現--靠,熊這傢伙原來三小時前就已經很火大我了。

江聽著他們,一邊在心底籌備那件事。
  
江想,如果他是高手,他會直接走進便利商店,走到大姊面前,自信十足地對她說:「大姊,我很會算數學喔。然後我想請妳看電影。」如果他是大匣蟹,他會一邊吐著泡泡,一邊告訴大姊一則關於小白兔去西藥房買紅蘿蔔的笑話。如果他是熊,他不會說話。他會用胖墩溫厚的手,交給大姊一封情書。情書將寫得毫無特徵,於是將能感動世上所有人。
  
但他是江。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很久以前江就明白了。他明白自己像是一株蕨類植物,只會用淺淺的根,貼住堅硬的地表,把最新生的芽,牢牢藏在最內裡的地方,然後自己推擠自己,糾結蜷曲成一團蒼老的大圓球。他很彆扭,他有毛病,然而,他無法為此難過。因為他亦深知,對像他這樣一株蕨類植物而言,那些在寂然的黑夜裡,從自己孔隙源源冒出的,不會是眼淚那般單純的東西。不,或許,在某種意義上,那其實變得比眼淚更單純而無感,就像露珠一樣。生出露珠,那不過是存活過程的一部分罷了。
  
誰會想跟一株蕨類植物,一同坐在黑暗的電影院裡看電影?他懷疑。
  
或許,那需要的只是時間;十六七歲的他這樣安慰自己--如果一切都是時間的問題,他滿樂意順著時間,將自己理好,讓自己長成一個與現時的自己不一樣的人。無論代價是什麼。

他找出一口大塑膠袋。他將塑膠袋藏在衣櫃底,每次進出門,他都習慣性地摸摸口袋,找一塊錢銅板餵養它。

他想,等塑膠袋裝滿後,他就要去便利商店買東西。

他會去買很多東西,然後,他就用這一大袋銅板付賬。

大姊必須一塊一塊數錢對吧?一塊一塊數錢,勢必要花上一段很長的時間對吧?大姊數錢的時間,就是他開口,跟大姊說話的時間。

就這麼辦。他開始存銅板,他想,也許半年,也許兩年,塑膠袋就會滿了。

那時,他想必也已經變成一個不一樣的人了吧。


積累銅板的方法,是江小時候,祖母教他的。

在那個夏天裡的最後一日,江重新記得了這件事。

最後回想起來,那個夏天,是江與母親處得最好的一段時光了。那時,母親沒有了固定的工作,江則剛考完高中聯考,準備離開山村、前往大城寄讀。或許,在內心底,他們互相對彼此感到慊然,日子於是也能平靜地暫度了。

在父親留下的屋子裡,有一個早晨,江與母親對坐吃飯。母親想起了什麼,突然丟下碗筷,跑到屋外,騎腳踏車走了。午後,她回來了,突然又顯得很平靜了。她把幾桶白色油漆拋在客廳地上,默默無語,回到飯桌前,繼續一口一口扒著未吃完的早飯。

江看著,撿起油漆桶,花了好幾天,自動將屋牆重髹過一回。

有一個深夜,母親跑到江的書桌邊,問江:「你會不會殺蛇?」

「殺什麼?」

「蛇。我們浴缸裡有一條蛇。」

江跟著母親,到浴室瞧。浴缸裡果真窩著一條龜殼花--牠跟著鼠與蛙的蹤跡,在日落後從牆洞鑽進屋裡,挑選了浴缸作巢。

「讓我想想看喔,」江以過往所有人生經驗思索良久,他對母親說:「我想,我們可以突然打開熱水,燙死牠--據我所知,蛇是變溫動物。」

母親聽了,不發一語,踱出浴室。片刻,她回來,交給江一把生鏽的火鉗。
  
「你用這個,夾牠頭。」母親邊說邊張張火鉗,示範把蛇頭夾扁的動作。

江看著母親,默默接過火鉗。

在母親的全程觀禮下,江有生以來,第一次謀殺掉一條蛇。

江舉著火鉗,另手推開門,走到田邊,尋一道溝渠棄屍。凌晨三點,遠方大馬路上的路燈全滅了;並不如何黑暗的天空底,最末一批出土的蟬,在稀稀落落地唱著。江回頭,看見山村各家各戶,散立在小徑彎過的各個角落。十數年競賽似的翻修、重建後,變了一個樣的山村,又跌進了睡眠裡;彷彿再多各自的傷逝與歡鬧,它們都也已經承當過了,那樣地一派酣寥。

其中,在那間江如今看來,潔白得怪異的水泥舊平房底,江那初老的母親,正一個人待在裡面,一個人慢慢爬上床板,設法讓自己在天全亮前,安穩睡上幾小時。

江棄了屍,回去那裡。
  
如此,那個夏天,就又過了一日。
  
離開山村前一天,母親要江去探望祖母。江看看母親,決定不將這件事太往深處想。他踩著拖鞋,出門,去執行這項任務。
  
走過圍籬、走上庭埕,江看見一幢樓房,那是叔叔的家。那裡,住著癱倒了四年的祖母。傍晚,水泥地靜靜散著熱。江想不起自己上次來看祖母,是在什麼時候了;就連站在這裡,讓熱氣蒸著腳背,都彷彿是十分遙遠的事了。
  
江按門鈴。山坳裡,整屋子一下被揪響了,但沒有人出來應門。
  
良久,叔叔扛著鋤頭,光著腳,從屋邊繞了出來。
  
江看著偌黑偌壯的叔叔,在階前的水龍頭邊放了鋤頭,洗了腳,擦了手。到處張望找拖鞋,找到拖鞋,光腳走去穿拖鞋。又走回水龍頭邊洗了腳和拖鞋。又擦了手。又看了看,索性連鋤頭也一發洗乾淨了。又放好鋤頭;從褲頭邊捏出一串鑰匙,打開兩道鐵門,脫了拖鞋、放在門邊,找出兩雙室內拖鞋,領著江走進屋裡。
  
在一間房裡,祖母仰躺在一張床上,半張著眼瞼。
  
房裡揉合了清潔劑和西藥的氣味,讓空氣顯得十分蔭涼。
  
江與叔叔站在床邊,一起盯著祖母瞧。

「她睡著了。」叔叔說。

「喔。」江說。

沉默。

「這樣躺著四年了。」叔叔說。

「嗯。」江說。

沉默。

叔叔突然彎下腰,一手從頸後拖起祖母的頭,一手重重拍打祖母的臉。

「怎麼了?」江問。

「我把她叫起來。」叔叔說。

「不用不用……」江說。

但祖母被叔叔拍醒了。祖母慢慢張全了眼,看見叔叔,像個和煦的老太太那樣笑了。

江楞了楞。「她在笑。」江說。

「常常都是這樣的--一看到人影就笑。」

「喔。」江說。
  
一刻鐘後,江跟著叔叔走出房間。江看著叔叔如吸塵器般,將房子裡沿途望見的東西--杯子、牆上的畫框、夾在茶几玻璃墊下的名片--都順手拿起,拍拍打打,再端端正正地擺回原位。又一刻鐘後,他們走出大門,叔叔對江說:
「有空多來看你奶奶。」一邊背過江,忙忙碌碌鎖上第二道鐵門。

「好。」江說。

在庭埕上,江看見叔叔又走回水龍頭邊,又洗了拖鞋,又光著腳將濕淋淋的拖鞋擺回大門邊,又踩著濕濕的腳印重回水龍頭邊,又拿起鋤頭,又放下了鋤頭,又去階邊找一雙雨鞋。
  
江遠望,看山坳裡,叔叔那方墩墩的樓房、與附搭在樓房邊的鐵皮工寮,一起沉進山的陰影裡。江明白,他們都是這樣的--以一生,一磚一瓦自鑄一處居所,然後敬謹地守衛它,把它當成此生已成的證明,某種紀念碑。他們甚至不敢去使用那居所裡的廚房。他們會把建造那居所時所暫蓋的鐵皮工寮留下,搭留在建成的居所外,日日在工寮裡煎煮;雨天時,他們甚至願意打起傘、跑著,將一道道食物送進居所裡。
  
那是他們對生活的耐性。在這方面,江的叔叔尤其是位專家。看他將生活磨砥得如此有序:他的房子總像是昨天才剛建好;他的小孩全被派到外地當學徒,回來時全都自動長大了;他的結婚多年的妻,總自願留在工廠裡加班;多年前生他的母親,一張開眼睛,就像看見陌生人那樣對他笑。
  
然而,臥病四年的祖母,氣色幾乎不見憔悴,江打心底欽佩著叔叔。
  
叔叔始終無法順利地穿好雨鞋、扛起鋤頭,離開水龍頭邊。
  
江再一次思索祖母那無所記憶、無可藏隱的笑容。她的床榻,靜謐得彷彿溶解了時間。在她的床榻外,她的兒子縮成一個小小的人影,埋著頭,反覆清洗自己熟得不能再熟的一切人事物。他沒有妄想,他知道生活是什麼。
  
庭埕上翻起了涼風;秋天是在天將黑前,一點一點到來的。
  
江走回家,發現自己的母親,站在家門口等著自己。
  
「看見了?」母親問。
  
「看見了。」江說。
  
「怎麼樣?」
  
「奶奶在笑。」
  
「你叔叔有沒有……」
  
「沒說什麼。」江避過母親,躲回書桌前。
  
江再一次思索祖母的笑容。在江的記憶中,祖母同祖父一樣,都並不是慈藹而易於親近的人。不,比較起來,祖母其實更令江畏懼:祖父易怒,一發完脾氣,人就總變得和善許多;祖母卻不定時總是一派清整的,不光火、不假詞色。然而,今天,祖母笑了。江覺得不解的是,在度過了那麼長久的歲月、在記得的終究全都淡忘後,祖母張眼,面對眼前那終於變得陌生極了的一切,終於露出了那樣安好的笑容。
  
彷彿生命裡,原就不該存在著啟示、不該存在著寄望似的。
  
那是江最後一次去探望祖母。



六歲那年夏天,江死了祖父,山村有了柏油馬路。結果,一生抑鬱、自認從不順遂的江的祖父,出殯時的陣仗,倒是一路順暢地沿著柏油路,寸步不停,直殺下海濱的墳埔地。據說那天,陽光將新路曬得遠近發眩。當微風繞著樹廓打轉,當草鞋踏在晶亮的柏油渣上,當那些積停在暗處甚久的木板與麻繩、都細細密密反出潮來時,每位幫抬幫舉的村人,都不由得從心底生出一種幸福的感動。
  
一生中,除了賣命謀生、盡力積蓄,從沒幹過別事的祖父,就因為這史上頭一遭的經歷,被眾人給記得了--人們只要一出村口,一張見那惟一一條大馬路,就會自然而然想起他。
  
就像他整個人,一直還趴在路中央一樣。
  
夏天過了,江將滿七歲、該上小學了。每個上學日,當站在馬路邊等公車時,江總覺得自己像是正在掃墓。
  
並且,當時,祖父的未亡人--江的祖母--總專程來陪江上學。

每個上學日,吃完早飯後,江會去廚房將水壺打滿,斜背起,再將厚重的書包--裡面裝著教科書、跟學校圖書室借閱的認字書,以及一大落江從祖厝搜括來的殘本紙頭--掛在兩肩上,用背頂著,像個小老頭一樣慢慢踱出家門。在庭埕上,他會看見祖母披了件寬風衣,站在大榕樹下等他。
  
密棗、話梅、無花果,祖母嘴裡正嚼著什麼,就從風衣左口袋掏出把什麼,塞進江嘴裡。江於是也嚼著那些總帶有她房間氣味的小零食,由她領著,由一條名叫「黑嘴」的土狗跟著他們,走過清晨的山風,走到大馬路邊等公車。
  
站牌底,總在山村孩子們都聚來後,祖母會從風衣右口袋,拿出一個繡花荷包,從荷包裡沉沉撿起一元、五元,零碎的幾枚銅板,亮一亮,慢慢遞給江,囑江收妥。
  
在同伴身邊,祖母的舉動總讓江覺得尷尬,但江無法反對這齣在每個上學日都要上演的戲碼,只是低著頭,收下銅板,藏進褲袋裡。
  
江搭上公車,隔著車窗回望祖母。他嘴裡仍有她的氣味,褲袋裡仍藏著她的施與。他知道,同伴們都還仍盯著他們瞧--一條一身泥巴的髒狗、一個鬼影般的老太婆,與一個像他這樣一身累贅、臉色蒼白的怪小孩;每個上學日,在光天化日底下,他們對彼此沒完沒了的告別。
  
那像是一則過於拘謹的笑話,每個重複經歷的人,都終於會在心底偷偷竊笑了。包括多年以後,在記憶中回想起這一切的江。
  
最後回想起來,最後回想起來。江明白,也許,那些早晨,祖母只是在藉那些翻撿的手勢、藉眾人凝望的目光,重新跟江確認她與他的關係;江明白,祖母只是想對他提出一個要求--祖母在默默地對江說:「你要記得我。」

江明白,會有一些時候,人們就只能用此種柔曲又強韌的方式,施與、汲取,活在彼此的見證中了。

當然,那是後來的事了。


在那之前,江的祖母,漸漸分成了兩個人:一個,是午前的她;另一個,是午後的她。

午前的她,健朗如昔,每個上學日,她仍會到原處等著江。只是,一過中午,她就消失了。當她消失後,午後的、另一個綿軟而渙散的祖母,就會在那同一個身體裡轉醒。她會重新踏出祖厝,就兩條竹杖滑行,滑來江的父親在田地上建起的新屋。她在新屋門口泊了竹杖,像泊了馬。她喃喃輕咒馬兒,拐著步,坐到餐桌前、坐到浴缸裡,坐進江的父親為她準備的一間房。

他們在餐桌安飯碗、往浴缸添熱水,為那間房四時替換被褥,就像祖母並不在場一樣。他們都瞭解--中午過後,祖母的心神總在遙遠的他方;她只以一絲氣息,等待夕陽的召喚。

夕陽於祖母如嚮導,吸引她不分晴雨,攜竹馬四野奔亡。吸引她去揮散力氣,以便早點讓出身軀。以便,當另一日開始時,當那架身軀再次張開眼,午前的那位原來的祖母,就能再回來。
  
那該是一段無可對言的艱辛歷程:午前的她,那樣神智清楚,卻只能睜眼看著自己的影子慢慢縮回自己腳邊,再慢慢拉長;在某個並不特定的剎那,她就地消失。午後的她,那樣無知無覺,卻似乎總明白自己不該存在的;她於是專誠地等待著夕陽,等待日日去夕陽下,處死自己。

最後,午後的祖母終究是失敗了--她沒有死成,她就地癱倒,滑過黑夜、滑過黎明,佔住所有的時間。

於是,午前的江的祖母,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當然,那也已經是後來的事了。


在那之前。

在祖母徹底癱倒之前,江記得自己,曾經嘗試著與祖母說了好多的話。

那一定是在午後。江從小學放學,回去新家,拋書包、趕黑嘴,將褲袋的銅板全倒進一個餅乾盒裡,滿屋子尋找祖母。他去她會蹲著、坐著的地方,領出她,擺設好她。從電鍋裡拿出母親準備好的便當,與她一起吃午飯。

「奶奶,這是一個時鐘。」江拿出美勞作業,給祖母瞧。

「奶奶,這個叫鍬型蟲。」江拿出從學校借出的圖畫書,與祖母分讀。

「奶奶,每天重新想起一個人的死亡,是什麼感覺?」

便當浸在水槽裡。祖母浸在廳堂的光影裡。黑嘴靜靜趴在新門口。整山村都在睡夢中,只等待工廠的救火鈴再發響。

「奶奶,我有一根鞭炮。」江拿出一根過年時存起的水鴛鴦,在祖母面前晃晃,江說奶奶我點鞭炮給妳玩。江擦亮一根火柴,照著祖母;江說奶奶我真點了喔。江不動,看火柴熄滅。江再擦亮一根火柴,照著祖母。江再擦亮一根火柴。江不小心真點著了。江呆楞著,看水鴛鴦瞬間炸放手掌。江張著手,感覺耳鼓嗚嗚作響,焚風絲絲竄上手紋。

江看看祖母,祖母仍自喃喃自語,一動不動盯著江。

黑嘴又夾著尾巴踱回門口。

江與祖母石化般彼此對視,長達一小時。

一小時後,江自去打一盆水,坐到祖母身邊。江把盆子擺在腿上,把被炸放的手泡在水裡。江與祖母呆坐著,各自望著新髹廳牆的某一點,慢慢等待。傍晚,救火鈴又響起,江的母親下了工、回來了。母親將江送出山村就醫。母親那樣任祖母起身滑走,走去待在任何她會在的地方,只把江一個人送往醫院去。

江又從醫院回來了。江手上纏著繃帶,繼續在那空無一人的新屋裡,尋找午後的祖母。「奶奶,妳看,我又回來了。」江通知她。江又坐回她身邊;江說奶奶奇怪妳看我怎麼像有九條命似的。

「奶奶,妳寂寞嗎?」江問祖母。

祖母仍舊沒有回答江。

江不斷對祖母說話,只是之前此後,祖母始終沒有回答過他。

然後,江也終於無話可說了。

江學會了保持沉默。



江將滿十三歲,成了一個沉默的國中生。江將滿十六歲,成了一個異常沉默的高中生。那些藏在心底的話,時間一久,全都變得不重要了。

在那個夏天的末尾,清早,江穿著新制服、背起新書包,站在大馬路邊等第一班公車,準備前往大城,參加高中的開學典禮。

「回去吧。」江對陪他等車的母親說。

「再等一下。」母親回答。

江轉頭看看四周,那些熟悉的景物。已經遲了,江知道。江知道自己必須習慣那每隔一段時間就全面換過的他的同學、他的朋友。江知道他必須不斷在一個全新的環境裡,努力撿拾那些日常的語彙,以便向那些陌生人,平靜地說明自己,平靜地--像一個正常人那樣--與他們交換身世、積累情誼。這些,江都並不在意。江覺得遺憾的是,在新學校的第一個上學日裡,在他明明已經提前那麼久就站在這邊等公車時,他依舊註定只能是一名遲到的學生--一名最像新生的新生。
  
夏天過盡了。那些住得比他離大城更遠更遠的同學們,也許都已利用那個暑假,將大城混得極熟極熟了,而離大城不遠不近的他,此時才剛要出發。
  
然而,江說服自己不必害怕。背著一個空空的書包,江甚至覺得自己什麼都不需要了--如果真的還要從山村取走什麼,江想從野地上,摘下一顆只要幾個晴好的日子、就能自生自長的土芭樂。

江要用完好的牙齒,連皮帶籽將這顆苦澀的果子咬個粉碎。只要這樣,只要這點食糧能讓他連爬帶滾、支撐他進到大城裡。只要那片參加開學典禮的行伍間,有他可以站立的方寸之地,他相信,他就可以好好站著、好好活下去。
  
只要這樣就夠了。只要這樣就夠了(...精采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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