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傷時代
〈序章〉入境
她吸了三十多年粉塵,左耳後冒出兩顆小小的腫瘤。她一個人背著背包--裡面裝著一件薄外套,和一把折起的傘--出門,騎著腳踏車去到濱海小街,然後轉公車,抵達那幢大醫院。那是個如常的通勤之晨,公車車廂裡擠滿了人。在公車每一靠站、人群更流之時,她都會踉踉蹌蹌,嘗試著蹭移到一處自覺離人群最遠的角落。所有人都健朗,所有人都神色漠然,各張著一雙睏眼,各自可有可無地看向車窗外。
 
這樣很好,她想。她希望沒有人注意到她。

電話聲。列印聲。問答聲。輾輪聲。她站在醫院一樓的大廳裡,像站在一處繁華的鬧市口。
  
「讓我想一想。」站在一長排掛號櫃檯前她長考著。

她要憶起昨晚獨自計劃好的事。她計劃一次掛好三科門診:第一診,皮膚科;因為她發現自己耳後的腫瘤移動了位置,並且似乎變大了。「長在淋巴腺這個位置,很麻煩的。」昨晚她照著鏡子,對自己這樣說明。第二診,耳鼻喉科;因為皮膚科醫生大概會直接將她轉到外科去動刀,到時,她一定要記得纏住醫生,央求醫生看仔細點。萬不得已一定要轉,她可以請醫生幫她安排別天,自己先去耳鼻喉科看。第三診,一般內科;因為耳鼻喉科可能還是診不下來,她會繼續央求醫生,如果還是要轉外科,她會說她早已經轉了,然後趕去一般內科報到。
  
總之,她構思著:千萬別一下給人推去動刀,那是最後的處置。
  
一直以來,她是這樣相信的。
  
她掛好號,擠出電梯,置身在醫院三樓的長廊裡。
  
粉藍色的工字形長廊上,一落落擺著粉紅色的塑膠椅。牆上掛著好幾架電視,每半小時流跑一次的新聞畫面無聲演著。她寸量著,挑選了兩個既靠近皮膚科、又遠離人群的座椅,把背包放在一個座椅上,自己坐在另一個座椅上等待。將近九點,長廊上每扇門都走出一名護士,護士掛出門後各醫生的名牌。門一開一闔,送病歷的手推車滾過臘亮的地板,彷彿一病一痛都能那樣準確瀝乾。
  
她一抬眼,就看見她。她看見一名老婦人,身掛著、手提著好幾口塑膠袋,滴滴漏漏在長廊上滑行。老婦人望見一個人手上晃著掛號單,貼過去指引說:「你看哪科?這個單子要投進門上那個信箱,醫生才知道你來了。」那人道了謝,但老婦人抓住那人的手不放,涕淚交釀對他說起一個極其複雜的故事。老婦人說她照顧一個不言不語不走不動的誰照顧到那個誰終於死了,每天每天都好辛苦啊。「怎麼辛苦的我告訴你。」老婦人紛紛錯錯一下舉了十幾個例子,每一個都被那人好意的笑臉打發了。
  
漸漸地,那人笑臉僵結、耐心將盡。看見的人都知道。老婦人自己也知道。
  
老婦人一下甩開那人的手,笑著說所以說我告訴你要幫這種人洗澡的話還是要用那種不鏽鋼的大洗澡盆最好用了我告訴你。
  
那人也陪笑著,與老婦人保持融洽地各自分開。
  
老婦人繼續滑動,繼續尋覓著人們手上晃動的掛號單。「你看哪科……」老婦人貼上另一個手足失措的人說。
  
人聲漸漸滿溢長廊。在她右前方,骨科門口,一個老人坐在輪椅上,裹著石膏的左腿平舉著。他不時對站在輪椅後面的年輕人高喊:「推進去。」
  
「還沒輪到你啦。」年輕人解釋著。
  
老人顯然重聽,不管年輕人說什麼,老人的頭總向後一仰,左腿一抬,「啊?」這樣對年輕人喊。年輕人漸漸不解釋了,但老人猶不時嚷著:「推進去。」片刻後,「啊?」老人獨自仰頭抬著腿,哀哀地自說自問。
  
在她左後方,一位懷抱嬰兒的母親,和兩個母親似乎是十分鐘前初識的婦人,三人合夥用各種恐怖的話語,呵罵一個小女孩,制止她任意奔跑。她聽著,苦笑了。她想著,這位母親如果意識到「人類」是一種多麼奇特的生物--一個人幼時一點點走岔的事景,都可能成為他之後六七十年咀嚼不爛的養料,她恐怕會嚇得不知道怎麼跟自己的小孩相處。但這位母親不知道,所以在離家庭醫學科不遠的地方,她緊抱一個病中的發紅的嬰兒,聽任兩個好意的陌生人幫她一起出嘴,代她照管那另一個全然健康的孩子。
  
這個健康的女孩,在長大以後,還會不時想起這一天吧?她想著。在一切事景淡然削弱後,長大後的女孩,會獨自哀傷地記起這一切。她會記得,在那天,她的母親,她的鎮日忙碌的母親,終於細細包好那個小嬰兒,她的妹妹,像捆一個郵寄的包裹,牽著她,投進大醫院。在長廊裡,站在那扇彷彿是為妹妹專設的投寄門外,她的母親緊摟著妹妹不放,笑著,配合著兩個胖胖的、身上有怪味的陌生婦人,無邊無際地指責她。
  
「母親,」長大後的女孩會想:「什麼情況下都不會變喔,妳就是這樣一個總是急於討好別人的傢伙罷了。」在回憶中,她說不定會認定自己是從那天起,開始理解了母親、開始懂得了這個世界。
  
空氣中有一種清潔劑的味道,在密閉的長廊裡無以揮發,慢慢循環。她,如今猶是一個小女孩的她,頑強地忍著淚,刻意恣意跑動,但怎樣都不像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像原先初蹈一個陌生地方那樣有趣而別無旁顧了。
  
她苦笑著,靜靜看著。就坐在這裡,她彷彿就能透過女孩的雙眼,去檢視這一切。停下腳步的女孩會看見,在一道密閉長廊裡,在自己正前方很遠的地方,一個老人坐在輪椅上,一個年輕人站在輪椅後,歪歪垮垮背對著老人;老人不時怪異地仰頭抬腿,聽不清楚嘴裡喊著什麼。在她左前方,一個更怪異的、頭髮枯白蜷亂的老人--那就是此刻的她了--背對著她,呆坐著如一尊雕像。在她右後方,還有一個老婦人那樣潦草凌亂地嚷著什麼「不鏽鋼」、「洗澡盆」、「肉沒辦法一直爛下去」、「半隻腳黏在床墊上拔不起來」……

那多麼怪誕,像是在她初識世界的那天,世界已經蒼老、已在待死了一般。

總是這樣的,頭髮枯白的她想著。她出現在一些畸零的場面裡,她不由自主地成為他人記憶裡的一片殘影。他們看見她,在多年以後,用她來說明另一些完整的道理。他們並不需要、也無法事先經過她的同意。

他們甚至不會告訴她,透過她,他們究竟多懂得了什麼。

然而,那也許,早就都不重要了,她拉拉左耳,想著。


她終於疲憊地全身退出醫院。她騎著腳踏車回家。她看見她的兒子趴在書桌上熟睡了。在他身邊,環伺著一堆又一堆的廢紙、書籍。在書桌一角,靜靜站著一尊貓的骨灰壇。

她站在他身後,看了他一會。

兒子也已經年過三十了;他回來三年了,似乎還沒有離開、去外面像一個正常人那樣活著的打算。她不知道他這樣日日坐著不動,能追回什麼。

無論那是什麼,那大約也已經不要緊了。
  
她走出兒子的房間,穿上雨鞋,去屋後洗衣服。
  
她慢慢洗著,刻意讓天色在她眼前暗下。
  
她想著通勤之晨,那台擠滿人的公車。她想起多年以前,在雜貨店前的那枝站牌下,兒子每天搭清晨五點四十五分發的公車,去港區讀國中;穿回來的襪子,沒有一天是乾的。
  
有一天,天都黑了他還不回來。她撐著傘,去雜貨店前等他。她想他或許是昏頭昏腦在車上睡著了;或者睡到總站去了;或者下錯站了;或者怎麼了。她想個不停。
  
總算,公車來了,他下車了。她看見他怒氣滔滔走下車。他說他等不到車。他大罵公車司機都是混蛋,永遠打混,不肯準時開車。她看看他,想輕鬆說一句什麼話,但找不到話。
  
她問:「你就不會先打個電話回家嗎?」
  
他更生氣了,一聲不吭扭頭就走回家。她只好跟著他。好好的房間門,他不用手,舉腳一踹就把門踹開了。門上印了一個濕濕的鞋印子,她看著,心裡氣極了,但也實在不知道該說他什麼。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
  
時間過盡,如今,只剩下一件事了。等天完全暗了,等他完全清醒過來,等一切無可延宕的時候,她就必須對他說明這件事了。
  
然而,她發現,她其實早已無法對任何人,說明任何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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