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那個小鎮,像我睜大眼看著這個世界,以為我的身體也會那樣一直長大……不料它長到一個階段(一個神祕時刻),就停滯在一個輪廓裡不再更新發展了。它反而像從自己的體內分裂出一種造成整體衰老壞朽的髒細胞,吞噬並侵襲著有限整體的各個細微部分。於是那個小鎮界的那條馬路,兩側騎樓便詛咒般地停止在許多年前大舉出現連鎖店招牌,和愈見雜亂骯髒的舊公寓樓房。中間分隔島的鏽鋁欄杆,不時因選舉而插滿旗幟,平時則一片荒涼頹敗。
但是這樣的一段街景,為何不止一次地在我夢中出現(當然不是它現今的模樣)。且我總在夢裡那似乎平和悠緩的節奏、底層卻淤塞著某種無可言喻之哀愁地,向我身旁那個親愛且極重要的人物,像要他(她)為我目擊作證般地,牽著對方一間店家一間店家地走過那排騎樓?
(看哪,這是我生命裡曾有一段時光從旁走過的一條街景。)
(雖然後來這條街往另一個不可挽回的方向變醜變壞了,但它本來不是你眼前所看見的模樣呀。)
很多年我曾夢見自己牽著年輕的妻,沉默無言地走過這段騎樓,夢裡的更多細節我如今已記不清了。但似乎我們是跑進比我出生之前更早遠的場景:那一條車流如河的四線大馬路仍是一條黑洞洞的大水溝(那個夢是在夜裡),兩邊塵土飛漫。似乎是在一次地震或颱風後的災疫現場,所謂騎樓的那一排木造平房近半倒塌,僅剩的幾個店家(其中倒是有一家用瀝青桶貼烤燒餅炸油條大鋁壺煮豆漿的老外省早餐店)卻生機蓬勃地用煤油發電機把鹵素燈燒得燈火通明人影幢幢。印象較深的是一間西瓜店,小小的店鋪裡除了纍堆淹壁的大西瓜,什麼也沒有。穿背心的夥計們用一條長木板掛在店屋地墓前的水溝上,來來去去搬西瓜纍上一輛手垃板車上。
我記得那時(在夢裡)我碰碰妻,像是要提醒她別漏看了這項細節那樣地,比了比這間古早年代以前的西瓜行。
倒是帶我孩子走在這段騎樓的夢境裡,年代接近我童年時對這一帶的印象,光的感受也不是在大半夜,比較像是下班、放學之前一、兩個小時的冬日午后。有一些公車撲近人行磚道停下時捲起的灰塵氣味,和拉開前門的氣閥聲令我險險落淚。
耳邊仿彿浮現父親那讓人疲憊、不耐的描述聲調:兒啊,那就是你爸爸,小時候生長的城哪……
一眼照看過去十秒內便梭巡完成的平凡街景,其寶每一個框格裡的商家,每一塊招牌、每一個細節的更動、每一個擦肩而過可能是舊識之後裔的年輕人,甚至連改換過好幾代質材的公車站牌上的老地名……都讓這個意圖將一座不存在之城的某一街角重建的父親窘困顛倒。
我記得夢中我帶著孩子站在一家店面裡,我們專注貼在一個像夾娃娃機的大玻璃櫃邊,但裡頭並未懸吊一只投幣操控的金屬手爪和一堆絨毛玩具。那玻璃櫃的尺寸要更大些,裡面活生生養著五六隻箕爪踩著穀糠搖晃豔紅頭冠來回走動著的,公雞。
緊鄰的一間廟一般的店鋪裡,更大尺寸的一個大玻璃櫃裡供祀著一雙像元宵賽花燈那樣的巨大紙摺(也許專業些該說是「紙雕藝術」?)公雞。那隻公雞自臉喙頸脖一路到羽翅腳瓜,每處細節皆用不同顏色的色紙黏飾出繁複的光度變化。玻璃櫃前且置放一只小銅爐,裡面零落插了幾炷香。
我心底正嘀咕著:「怎麼這一帶全拜起公難來了?」角落一個髒兮兮的老婆婆(我原打算向我孩子介紹你看那個婆婆前面一個一個爛盒,就是ㄅㄚv ㄅㄚ/小時候在酣仔店五角一抽的什慶綠豆糕啦、糖番薯啦、王哥柳哥遊台灣啦、釣冰糖金魚啦,還有那種牙膏巧亮力糖啦……)開口說:「那是我的兒子昂日星君。」
轟一下便就那樣醒來。
唇乾舌燥。頭疼欲裂。所有的枕頭、被子、墊毯,和我身上的汗衫全汗濕淫淫,像用水泡過一樣。
怎麼回事?腦海裡仍漂浮著近似憾悔的模糊問:「那是我的兒子昂日星君。」為何會跑出這樣一段告白?倒是忘了問她;那我兒子是什麼來頭?他也是個啥星君或啥啥尊者之類來下凡的嗎?我家孩兒和令郎有何過節或因緣嗎?昂日星君是一隻大公雞,那我孩兒是一隻啥模樣的動物哩?
心底同時哀愁地記起,我小時後讀《西遊記》,「昂日星君」的出現,那因悟空師徒有一次在某妖精幻化的道觀中,喫茶中了毒,悟空和那假道士大戰數十回合,那道士不敵,卻忽剌一響脫了道袍,把手抬起,那脅下睜開一千隻眼,眼中迸放金光。我小時候被這個妖精的乖異幻術唬得驚駭不已,連神通廣大的孫猴子都呆站在那「晃眼迷天遮日月」的一千隻眼前面。後來是孫悟空討救兵請了個毘藍婆,用根繡花針望空拋去,破了那妖道的眼。原來那妖道是蜈蚣精變的,而那根繡花針,是用那位毘藍婆她兒子的日眼煉成的。
我記得那時悟空曾問:「令郎是誰?」毘藍婆說:「小兒乃昂日星官。」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總在一種悔恨悵惘的情感臨襲下,像淘洗者無法將指間流淌的泥漿攔阻,我無法將耶依稀殘存的最後圖景再往前推,再喚起更多細節。那最後一個畫面如此暗喻飽滿,那個悲傷如此巨大,像噎住的水銀或石蠟在你的身體裡緩緩傾斜移動。
一定曾發生過過什麼悲慘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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