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的台灣
不太長又不太短的「十年」
第三節 不太長又不太短的「十年」

各種不同的時間尺度,「十年」應該具有特殊的地位,在台灣現實的條件下。

台灣從來不是個歷史意識與歷史知識發達的地方,而且對於過去歷史的敘述,夾雜了許多政治權力的介入扭曲。所以如果要用百年或五十年、甚至三十年,做為思考的尺度,那就難免陷入種種歷史事實認定的爭議。資料不足、史觀薄弱、偏見橫生,這些因素使得回溯歷史產生的智慧,很難產生。

而且台灣的變化實在太快,台灣所處的這個二十一世紀世界變化更快,太長太久遠的歷史整理出的法則,難免讓人懷疑其現實適用性。變化那麼快的時代中,當然,我們想要預見三十年後、五十年後的台灣,也同樣困難重重、不切實際。

十年,是大部分人都能切身經歷的有限時間,再怎麼健忘的社會,個人記憶還不至於完全喪失了十年光陰的烙痕。向前預想十年,我們也還能看得到分析得出台灣社會基本結構變與不變,可變與不可變的幅度。對於像黃仁宇那樣的史家,百年、兩百年、三百年,才是「長期合理性」的單位;對於我們一般關心本身命運未來的人,十年或許才是最能掌握、最具實質力量的單位。

檢驗「十年思考」是否有效,一個方法是以十年為單位,倒敘衡量「台灣經驗」,重建:一九九五年的時空背景下,可能如何展望二○○五?一九八五年的台灣,會如何預想一九九五?一九七五年的環境下,人們面對一九八五可以採取什麼樣的態度?

先從一九七五年看起吧!一九七五年,蔣介石逝世,強人威權非變不可。當年在國父紀念館前排隊等待「瞻仰遺容」的人,想像未來十年,一定立刻想得到幾個問題:政治接班會順利嗎?老蔣建立的個人崇拜要如何收場,有辦法轉移給蔣經國嗎?陷入孤立環境中的台灣,怎樣才不至於完全窒息?「第二次進口替代」、剛剛發動的「十大建設」,能替台灣帶來經濟契機嗎?蔣經國異於其父的「革新保台」路線,真能「革新」、真能「保台」嗎?

十年荏苒,事實證明,台灣發展的主軸,確實就是沿著這個一九七五年就看得出來的座標鋪陳的。那十年,是「蔣經國時代」,蔣經國穿一襲夾克深入民間,平易近人,成功塑造了完全異於蔣介石的領導風格。政治架構,是舊的國民黨黨國一體、政經統抓的威權架構,可是這大塊權力版塊表面,塗上了非常不同的顏色。

舊架構接上新風景的變化,也發生在那十年的台灣經濟上。舊架構是「出口導向」,這不是短短十年改變得了的,但一脈延續的「出口導向」經濟活動,透過「十大建設」的影響,卻大幅改變了出口項目的基本性質。農產品的出口快速衰退,不再扮演任何重要角色,初級原料加工的比例也降低了,取而代之,新興的出口主力,成了石化塑料相關產品,以及從成衣到收音機、電視機等代工成品。

更進一步,那十年間,「出口導向」及其所創造的財富,解決了一九七五年時看來極為嚴重的國民黨內外隱憂。靠著暢旺的出口事業,台灣得以擺脫從退出聯合國到中日斷交、再到中美斷交的連串打擊,保持與國際社會積極互動來往。同時,國民黨在台灣,也從一個「帶大家反攻大陸光復國土」的政權,轉變成一個「創造經濟奇蹟」的政權。換句話說,國民黨的統治合法性,由原先的中華民國「法統」,挪移到了經濟成就上。經濟成就,人人可以感受到的物質享受,當然比空洞的「法統」容易拉攏民心;而經濟成就取代法統,也正是「革新保台」真正的「革新」成果、「保台」效應。

應該可以這樣說:站在一九七五年的起點上,人們當然不能預見十年內會發生的所有事,然而只要他們願意,他們大有機會準確整理出那十年中最關鍵的變數,控制好這幾個在舊結構上冒發出來的新現象,理解舊結構的強度,與新現象的力道,有心人可以規畫出種種選擇,彰示台灣十年演變的軌跡來。

一九七五年站在國父紀念館前等待「瞻仰遺容」之人,大概想像不到,有一天國民黨的統治會開始動搖,大概也想像不到,有一天,「台灣錢淹腳目」會變成這個社會帶點自豪帶點諷刺帶點無奈,大大流行的俗語。

一九八五年的人,如果向前預測一九九五,卻很容易看到這兩項命運的新挑戰。因為他們經歷了風起雲湧的黨外騷動、經歷了詭譎卻又激情的「美麗島事件」、「林宅血案」和「軍法大審」,這些變化,構造了政治權力的新局面。他們也經歷了台灣外匯管制、刻意低估台幣所造成的出口大繁榮,這(漏文p.28)本省籍的年輕人被教育體制磨掉了日據記憶,他們應該會彼此相似彼此接近,形成新的社會族群吧?還有,經濟發展帶來的財富,使台灣從標準的貧窮狀況,進入曖昧的新富、半富階段,這種身分變化,將如何進行?

這些因素,歷史過程再度證實,就是那十年中的「長期合理性」,或者說,「中期合理性」。從一九八五年到一九九五年,台灣迸發了民主化的巨大能量,從蔣經國宣告:蔣家人「不能也不會」繼他之後接任總統,到解嚴、開放黨禁報禁,到老法統退職國會全面改選,北高直轄市長直選,以迄總統直選修憲定案。一九九五年結束時,台灣雖然還是國民黨執政,卻有了堅實的反對黨──民進黨,而且朝野兩黨正積極摩拳擦掌,準備投入有史以來第一次總統民選。

一九八五年時,沒有人能預見蔣經國會在三年後猝逝,李登輝在多番波折後掌穩政權。沒有人能預見台灣學生會齊聚在中正廟前,演出「九○學運」大戲。沒有人能預見九四年台北市長民選,國民黨分裂使得民進黨的陳水扁能夠勝出。然而,不能預見這些特定事件,卻無害於在一九八五年的時點上,看得出來「威權」與「民主」的角力,將成為台灣變化重點。

同樣地,一九八五年時,也沒有人能預見台灣股市會飆漲到一萬兩千點。不能預見一位財政部長無預警地宣布復徵證所稅,就讓股市崩盤,跌掉六分之五的市值。應該也沒有人能預見,土地與房地產會一下子三級跳,跳到受薪階級無力負擔的程度,同時製造出一大批「田僑仔」暴發戶。

不過,一九八五年時的有心人士,其實已經清楚看到,「勤勞賺懶惰花」的保守經濟行為模式,在台灣搖搖欲墜了。外幣管制政策帶來新台幣發行量年年激增,封閉系統中流通的貨幣無處可去,這絕對是台灣要面對的大難局。「十信案」隨後爆發,表面看來像是揭發了蔡辰洲一個人的巨觀貪婪,其實那巨觀是由數萬數十萬台灣人的小貪婪堆積起來的,而且那些小貪婪、小小貪婪中,還有深深的不安與無奈。「台灣錢」真的「淹腳目」,這卻不會是件好事。錢多到無處可去,表示投資管道、消費機會,未能隨著經濟成長調整;錢多到無處可去,更將誘引人性中企求不勞而獲的心思,直接且快速地破壞了幾十年、甚至幾百年來形塑的工作倫理。

股市大起大落、「大家樂」瘋遍全台、爛頭寸充斥、企業明目張膽規避政府法令,台灣經濟的舊秩序,被自己創造的成就給衝垮了。

政治舊秩序與經濟舊秩序都維持不住局面,老實說,怎麼會是一九八五年時看不出來的呢?迥異於從一九七五到一九八五的經驗,一九八五到一九九五這十年,我們找不到足夠的遠見智慧,預先安排即將到來的震動,也就找不到讓這震動緩和的機制。

於是我們度過了驚濤駭浪、騷擾不安的十年。幾乎一切都回到最原始「試錯」(try and error)方法,有什麼試什麼,錯了再換另外一樣上場。「試錯」過程,迸發出台灣社會前所未見的活力能量,但卻也付出了龐大、無可衡量的代價。

無可衡量:如果不要等到「台灣錢淹腳步」才在美國壓力下開始「自由化」腳步,這十年台灣經濟可以多有什麼樣的成長、長出什麼樣比較合理的局面?如果不要等到整個社會不耐煩,連教官都帶隊去中正廟前要求「國會全面改選」,就進行民主化改革,台灣可以省掉多少街頭抗爭、流血衝突的社會成本,可以替未來減緩多少族群衝突的隱憂呢?

一九七五到一九八五、一九八五到一九九五,這兩個沒多遠的例子,說明了:第一、「十年遠見」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決策者只需對自己的社會誠實、用心,很容易就能頗為準確地整理出「十年遠見」的要目││影響未來十年國家命運的關鍵在哪裡。尊重「十年遠見」,按照「十年遠見」來進行大格局思考,能夠有效地拆解地雷、避開陷阱、找到柳暗花明的轉折新道路。

反過來看,不管什麼原因,如果決策者疏於訓練自己「十年遠見」,或無暇無能提供「十年遠見」,那麼決策出來的作為,勢必會給整體社會帶來許多不必要的災難。

不要倒果為因;並不是一九八五到一九九五那十年間,台灣社會亂到無法預期無從應付,而是那十年間,人們喪失了「中程眼光」,決策者提供不了「中程遠見」,沒有「中程遠見」引領下的藍圖共識,才使得台灣變得那麼亂,看來那麼沒有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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