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的台灣
健忘症與過多的新聞
第一節 健忘症與過多的新聞

大部分的人都會同意:台灣是個健忘的社會。健忘,意謂著我們有著特殊的時間感,只活在當下,在乎眼前所發生之事,超過眼前當下,不管是過去或未來,就都籠罩在一片迷迷濛濛的霧裡。

健忘、當下時間感的重要表現,就看這個社會如何對待新聞。我自己從事專業新聞工作,已經有了不短的歷練,然而卻始終無法習慣這個社會與新聞之間的關係。新聞占據我們太多注意力了,我們活在過多過分的新聞包圍中。

「過多」,是量的問題。台灣有全世界密度最高的二十四小時全新聞台,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以前講到這個事實,很多人還認為應該是有線電視乍然開放下的過渡現象;然而那麼多年過去了,新聞台沒有合併沒有減少,那麼多的新聞已經變成台灣精神結構的一部分了。

為什麼在台灣能存活那麼多追逐當下瑣事的新聞?因為我們沒有養成將眼光向前向後開闊展望之習慣。等到新聞用如此排山倒海之勢淹沒我們之後,進而我們的意識,我們的價值,就更是誇大了眼前、現在事情之重要性。

於是而有了質上的,新聞「過多」的問題。

去年二○○四年年底,立委選舉投票前夕,我接受了一家新聞台的邀請,去參加晚間九點新聞中的分析討論。我預期應該要分析討論的:選戰的政黨路線、可能的選票分布、不同結果對未來台灣政局將產生的影響。

真正進了攝影棚,我傻眼了。因為主播要談的只有一個主題:當天下午在台北火車站發現的爆裂物,以及爆裂物旁邊的政治性標語。主播反覆地問:「這是不是意謂著台灣政治暴力化了?這次選舉會增加暴力恐怖的變數嗎?」

我衷心的答案,我在鏡頭前給的答案都是:「不是」、「不會」。首先,整件事來龍去脈不清楚;再者,個案不能擴大解釋為「現象」;第三,台灣政治發展並沒有暴力化的明顯跡象。

我知道主播對我給的答案,感到失望,更覺得焦慮。因為在她,以及整個電視台工作人員的慣性裡,要的是聳動驚人的答案。「是啊!從『三一九』以來,政治越來越暴戾,再搞下去台灣說不定要到內戰邊緣了!製造爆裂物的人,很可能有軍方背景,這象徵著軍隊內部不安,總統、國防部長都不見得能掌握、處理這種狀況。危險啦!糟糕啦!幾個月前群眾在總統府前聚集時,不是還有人要『帶鎗起義』、要打進總統府嗎!?」我知道,我明白,電視台預期的是這種答案。事實上,後來我看幾家新聞台,基本上也都是用這種歇斯底里情緒定位這條新聞的。

現在回頭看,那件事,火車站前的爆裂物案,重要嗎?現在回頭看,我們有活在政治暴力行動的威脅下嗎?沒有,真的沒有。

這是個例子,新聞「過多」的例子,不幸的是,這種例子每天都有、俯拾皆是。為了維持集中在新聞上面的注意力,我們的新聞工作者想方設法,給了本來不重要的新聞,「過多」的重要性。太多太多我們本來不需要知道的消息,被加油添醋變成了非關心不可的大議題。

回到新聞學的第一課,最簡單的新聞定義:「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用這麼直截的原則檢視台灣的新聞工業,我們會發現:有太多「狗咬人」的事,也被大量無節制地炒作成新聞。偶而發生了「人咬狗」的特別事情,新聞媒體就本能反應地將之無限上綱,報導成:「台灣即將要變成一個大家都跑到街上找狗來咬的瘋狂社會啦!」這樣還不夠,我的新聞同業們,還常常有本事把「狗咬人」的個案,硬詮釋成「狗要搞革命推翻人類啦!」

去年夏天,連續幾個颱風侵台。有一次,颱風來襲前一天,我剛好有事要去宜蘭。早上看報紙,氣象局公布的颱風路徑圖,明明是暴風圈到晚間會開始籠罩東部及東北部;可是一打開電視,新聞台的螢幕上,切割成多個畫面,已經如火如荼在「轉播」各地「受颱風侵襲的現場狀況」。主播緊張拉高的聲調,聽來蠻恐怖的。

我沒有接受電視新聞的恐嚇,還是開車上路了。從瑞濱轉濱海公路朝宜蘭去。一路除了風稍微大些,天候沒有其他異狀。我一直開到北關,進了停車場準備休息一下,在我眼前出現了正準備要做SNG連線的某新聞台記者。

唉!跑過濱海的人應該知道吧,北關是沿途一個重要景點,那裡之所以會有停車場休息區,還有攤商小販聚集,因為是個「觀浪」的好去處。那是個因為特殊地形影響,常常會有大浪的地點。結果,我們的電視台就選在那裡拍攝,要讓大家相信颱風的作用已經非常厲害了!

那天,我順利去了宜蘭,又回了台北。正如氣象圖顯示的,回程深夜時才遭逢了較大的雨勢。然而,守在電視前面想瞭解颱風動態的人,他們一定以為整條濱海公路早就不能走了,只剩下勇敢的記者們頂著大風大雨幫我們做連線!

這其實已經是公然的欺騙了。這就是我說:連「狗咬人」的平常事,都能被大肆炒作的例子。不幸的,這種例子也是每天都有、俯拾皆是。

我們,大部分的台灣人,活在被過多過分的新聞堆積起來的,虛假的世界裡。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