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邦媛(以下簡稱「齊」):
拿到你的書稿(《父親與民國》上下二冊,時報出版)興奮得不得了,因為書中的那些照片,即使是我這樣一個見過那個時代的人,很多都沒看過。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那些照片是你家裡的收藏,原來外界不可能看到的。之前我聽說有六百張照片,我猜想當中一定有所謂的珍品,也就是永遠無法從別處得到的照片。所以那些照片真是寶貴呀。
我覺得你把這兩本書寫出來,個人所做的敘述已經足夠了。你距離那些戰爭,稍微遠了一點。白將軍打完最後一場戰役時,你才十歲左右。你如今寫的是歷史,所以你很謹慎,這是很難寫的。你說以後還要寫一兩本,補充沒說明白、沒說夠的話,我覺得你以後,可以用自己的style來寫,那一定很精彩,以作為一個成長的少年,或者是一個兒子、仰慕父親的人來寫。放開心來寫,多幾行、少幾行,什麼形式都可以。目前這種敘述法,對這兩本書是合適的。書中的背景資料寫的真不少。可是這是一段多麼長的時間啊。永遠也寫不完的,你能寫多少,算多少。不必在意不同觀點的人怎麼說,只要你每句話後面都有根據,那就夠了。
我知道你擔心。我們上次見面的時候,都覺得有滿心惦記,那些沒做的事兒。我現在老了,不去惦記那麼多,你也該海闊天空些。歷史是錯不了的,沒有的東西,你也加不了。像我寫我父親和我的時代,我只寫我知道的,不知道的我不說。你也寫知道的就行了,也就錯不了。
看完你的書稿,我好高興,我覺得你寫的,比我想像的多。看著那些照片,簡直叫人放不下,很精彩。白將軍的功業與民國同步,是一位很精彩,極有代表意義的人物。
我覺得,最近台灣讀書的態度有一點改變,又回到有求知的感覺。說不定這與對岸的反應有關係。我的《巨流河》在對岸引起的反應,遠比台灣強烈。對岸的讀者非常驚訝,在那個時代,也就是白將軍東征西討的時候,我們所抱持的,是追求知識、弦歌不輟的態度。是有文化遠景的。
白先勇(以下簡稱「白」):
接著齊先生的話,我的書分成兩部分,一是「戎馬生涯」,一是「台灣歲月」。當然像齊先生剛才講,歷史一定有後來的人研究、記載。歷史有的,你改不了,沒有的,你加不了,最後的真相還是會出來。但我在書裡,有些地方刻意寫得很長,按理講應該由歷史學家來寫,像東北第一次四平街會戰:我父親去督戰,林彪大敗,後來下停戰令,對東北局勢影響很大。這件事情,我父親在世的時候,一而再,再而三,跟我講了好多遍,認為是國共內戰裡最大的遺憾。
這場戰役,中共當然是不提的,因為林彪敗了。我們這邊呢?因為停戰是蔣(中正)做出的決定,所以也不提。
齊:而且他幾乎是自己獨自做主,我所看到的資料裡,沒有他與高級幕僚商量的痕跡。
白:這麼重要的事情,竟然不提,我覺得很遺憾。而且我找過外國的資料,也很少,大約只有一兩篇論文。這麼重要、關乎國共內戰成敗的事情,居然沒有好好討論,所以我就把這一部分寫得長一些。的確就像齊先生所講的,我自己寫得很累,也不是我的style,而是歷史家的寫法。但是如果我不寫下來,就更加沒有人知道我父親的這段過往。所以非寫不可,還原歷史,這是我要做的第一部工作。先以紀實的角度,把事情講清楚,然後才是文學。
讓我也同樣很驚訝的,是我關於這方面的文章(即收於本書中的〈父親的憾恨:東北失守始末〉),在對岸引起很大的回響。有一位解放軍的工程師,寫了一篇很長的回應文章,他寫道,為什麼在那個時候,國軍比共軍強這麼多(齊:無論哪方面),怎麼在三年多的時間,一下就敗掉?他說,看了我的文章,就曉得源頭,就是東北。又如我父親在最重要的徐蚌會戰「按兵不動」,我在這本書裡,幾張照片就把事情講清楚了。黃維兵團的十二萬軍隊,是我父親派出的最精銳部隊,他們被俘虜了嘛!怎麼是按兵不動呢?最精銳的都派走了。這些對我父親的誤解,是最先要釐清的。
上半部「戎馬生涯」大致是寫這些事情,下半部「台灣歲月」,父親到台灣來,我和他有十一年時間在一起。他在台灣的生涯,比較屬於我個人的觀察。的確,父親作為一個歷史人物,我以後還要寫我對他的了解。我了解齊先生的意思,您希望我以文學作家的角色,來寫我的父親,有如一種personal record,將來我會的。
這本書,我自己覺得最重要的,是照片的集結,裡面當然很多是關於我父親,但是意義遠不止於此,而是整部民國史。有些照片,比如北伐,現在已經非常少見,張進德(舊部屬)居然拍了那麼多!有上千張啊!後來我們只留下三、四十張。
北伐是我父親完成的。這些照片,剛好是在最後將完成的階段拍攝下來的。有一張我覺得特別有意思,就是進北京。從來沒有南方的軍隊打進北京,都是從北往南的!
齊:那一段,我看得詳詳細細。南方人打進北京,歷來是很少很少的。
白:那時我父親三十五歲,就完成統一中國的事業。
齊:他十八歲偷跑出去,參加辛亥革命。這兩天我廢寢忘食地看,真了不起。
白:現在講起來,北伐很少人提了。可是這是國民黨歷史上,首次最重要的統一事業。教人遺憾的,就是北伐一結束,爆發蔣桂戰爭。接著又是中原大戰打起來。
齊:在這裡,我們可以加上一句:台灣文學在這裡做了什麼?司馬中原的《狂風沙》,與這個時代有點關係。司馬中原當時年紀也太小,可是他寫的民間背景,就是軍閥混戰的那一段。
白:我寫這書,看這些照片,深刻感受到我們的民國真是多災多難。(齊:太多災多難,沒一天好日子。)戰爭不停的到來,有的是自己的內戰,有的是外族入侵:北伐結束沒多久,中原大戰;沒多久以後,中日戰爭又來,「九一八」就開始了;抗戰八年,才一打完,國共內戰又來。抗日戰爭才打完,國共戰爭已經在東北開始了。
齊:我書裡寫道,「勝利:虛空,一切的虛空」。有人問我為什麼?我說,我們連半年的好日子都沒過上。抗戰的時候,大家心裡還有希望,到了內戰的時候,連希望都沒有了。
白:所以這些照片集結起來,也就是苦難的象徵。一仗一仗一直接著打。父親一生就是這樣,從十八歲一直打仗到最後。
齊:當時我們看戰報,今日我軍推進到哪裡,轉移到哪裡,都已經沒感覺,哭都沒處哭去了。
白:比較起來,台灣一直是太平日子。
齊:這本書你用照片來說故事,非常好,我想不到你這麼多照片。你家裡有一個固定的地方,存放這些照片嗎?
白:有的,在弟弟家。我把那些照片拿過來看了,都裝在我們家從大陸帶過來的大箱子裡。看到那些照片,我想,再不處理,它們就要散佚了。我另外在很多地方,也都蒐集了照片。有些照片是從當時《良友》畫報裡找出來的。這本雜誌,有以前Life雜誌的味道。《良友》雜誌幫我的忙,將我父親的照片都給了我。至於我父親的演講稿、演講詞,在廣西圖書館裡找得到,我也從那裡取得了一些照片。
齊:我父親當時辦的是國際政論雜誌《時與潮》,可是《良友》在當時太普遍了,深入民間,那是當時極少數全彩色的刊物,氣派很大。
白:《良友》畫報提供的照片,有兩場很重要的戰役,其中一個是台兒莊。
齊:我那時候,是初中一年級,知道台兒莊大捷,在操場跳啊叫啊,拚命的喊叫,台兒莊的勝仗,讓中國人真正產生了要打下去的信心。為什麼台兒莊這麼重要?我到現在還在想,那一仗打得真漂亮。台兒莊大捷對當時的中國人來說,就像是對要死的人,打了強心針,而且打了營養劑。
白:所以《良友》畫報在台兒莊之後出的專輯很重要,因為那一期是以我父親作封面的。這意義在哪裡?民國二十七年四月台兒莊戰役打完,以我父親作封面的,是五月號。我想,一定是當時的認知,父親是台兒莊大捷的英雄之一。有次我在國史館,看到我們唯一的一本台兒莊戰史記載,照片裡有各個將領,沒有我父親的照片,也沒有李宗仁的,這兩個主帥不見了。
齊:那時候的蔣委員長,並不像後來,樣樣事都出面。那時候誰打的仗,就是誰上封面。是白崇禧打的仗,就該他上封面。
我可以說是極少數能夠證明這點的人。我記得那時候在南開中學,大家在院子裡跑跳雀躍的樣子,台兒莊對全中國,那是太重要了。它給人們一個啟發:我們的軍隊、設備,什麼都不如日本,我們卻能打下去,打得那麼好,增加了信心。
白:確實如此,當時的外國媒體,說這場戰役是日本近代以來,最慘痛的一次失敗。
齊:那時我十四歲,在重慶的南開中學,已經懂得很多事,中國人一向是不太表露感情,可是在那時候的校園,我總覺得人的快樂,像開水沸騰的鍋。我們的快樂,不曉得該怎麼表現,只好到操場去跳。好幾千個學生到操場跳。
你曉得,以前中國人什麼都吞下去:二十一條,五卅慘案,對民心傷害有多大!我們的老百姓,面無表情的被殺、被砍,沒有什麼反應。台兒莊大捷以後,中國人骨氣就出來了。
我兒子剛從國外回來,看到你這本書裡的照片,看到蔣總統與白將軍,還有其他人,與外國的顧問,如魏德邁(Albert Wedemeyer)等人的合照,他說:這些中國將軍和他們站在一起,一點也不差。尤其,白將軍個頭滿高,和魏德邁站在一起,也差不了太多,很帶勁。在大的場合,我們所有那些將軍,都很帶勁,為什麼帶勁?因為國家帶勁。這是我的觀察。白將軍所有的照片,都很帶勁,有股自信。
白:父親在北伐時,留下許多騎馬的照片,他有兩匹愛駒:「烏雲蓋雪」與「回頭望月」。這兩匹馬性子很烈,不給別人騎的,只有我父親能降伏,其他人想騎上去,馬上被甩掉。我父親喜歡騎馬,也騎得好,騎在馬上時,他顯得特別得意。
齊:在那個時代,像他能夠不聽母親的攔阻,哥哥在北門等他,而他卻從西門跑走,他當時只有十八歲,能下這個決心,革命救國,很了不起。
我對我父親也是這種看法。他們怎麼這麼小,就能想到愛國、救國?那和後來鬧學潮,完全不一樣。鬧學潮的只是批評別人,父親他們是自己跑進去做。
白將軍比我父親大六歲,差了六年就差了太多的東西,譬如,他就沒能趕上北伐,就像你跟我年齡差了十幾年,就沒趕上抗戰。
白:我覺得我們的父輩,那真是愛國,一心想著國家。我是抗戰那年(1937)出生,六歲那年遇上逃難,湘桂大撤退,來到重慶。(齊:日本人搭裝甲車一天開幾百里打到貴陽。)但是當時不懂事,像您已經懂得了。
齊:我們是被迫懂事的。我們那時候,因為母親生病,沒跟得上隊伍,如果我們跟得上,也許會比較好一點。天下所有的倒楣事,似乎都有一點道理在。
我父親從德國回到中國,是一九二五年,隔年,北伐就打得差不多了,到一九二八年,張(作霖)大帥就被炸死在皇姑屯。所以每一年都很重要,你晚了一年,就沒趕上。這就是一八九三年生(白崇禧)跟一八九九年生(齊世英)的不同。所以蔣總統就可以用那多幾年的經歷(蔣1887年生),「罩」住白崇禧,他比白將軍又大了幾歲。(白:就是他跟孫中山的關係。)歷史的時間性很強,我對這個很感興趣。
抗戰打了八年,國共戰爭也打了三、四年,這十二年當中,剩下了多少好好寫的東西?我的意思是,有不少論文,都是寫一個專題,可是我看不到整體的東西。我覺得你的書,裡面有整體的感覺。我在寫《巨流河》的時候,也考慮過這個,會加幾句歷史背景,也是為了讓讀者更清楚我說的。在國共戰爭的時候,不光是四平被圍,華北有好幾個地方都被圍困,發生不少人寰慘劇。譬如河北有個永年縣,一九四六年,圍到後來,有人易子而食。自己人的內戰,這麼個打法。所以,可寫的太多了。
白:我書裡有張照片,我覺得自己的解釋滿重要。抗戰勝利,在南京,冷欣向蔣主席以及國民政府的文武百官呈獻受降書,我看到父親、馮玉祥、何應欽他們,臉上的凝重。勝利了,卻不像美國人慶祝勝利那樣歡騰,而是凝重,那麼沉重。所以,我覺得抗戰勝利是「慘勝」。從照片裡,就看得出來,他們臉上了無喜色,可見內心的沉重!所以我想,那種時代的氣氛,有時一張照片,就能說明很多,比起文字,照片還要更讓你看到那種氣氛。按理講,抗戰勝利受降,是何等喜悅的事?卻沒有,我覺得他們的心情,凝重而沉痛...(未完,全文詳見印刻雜誌1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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