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2•二月號:書寫與生命的加法練習──賴香吟
小說的真心與技藝──周芬伶對談賴香吟 /台北•李伊晴•記錄整理 /陳建仲•攝影

周芬伶:我覺得這本書在這近十年或世紀初是重要的一本書,書名已經呈現,這是一個事件之後的書寫。然而,事件之後為什麼要等了十幾年才等到這本書。我一直覺得事件已經過去,但就我對香吟的了解,她從來沒有用言語來講過其中內容的任何一個部分,我相信她也沒有跟任何人講過書裡的任何一個部分,所以我看的時候既驚訝、心痛又讚嘆,這真的是要用時間慢慢堆積起來的一本書。這裡面探討了一個作家的死亡,包括各式各樣作家的死亡,還有一個平凡人的死亡,也就是她的父親,還有許多人的父親。它是一本死亡之書,也是一本悼亡之書。另一方面,我想的是,五年級為什麼那麼可憐?他們承襲了過去文學的傳統,包括二、三、四年級以及日據時代的傳統,他們甚至要從舊俄的文學開始讀起,然後碰到了解嚴、學運,但為什麼一個個作家都走得那麼匆促,那麼急,像是黃國峻、林燿德,還有很多五年級的創作者。

就文學史來講,這變成一個陷落,以致於六、七年級的文學一直沒辦法接上來,呈現一個自我放棄的狀態,他們沒有去追文學的源頭,往往迷戀在自我的書寫。我覺得這本書的出現有一點承接的意義,代表還是有一個很好的文學典型,它是用很慢的方式在書寫的長篇。好的東西真的需要時間沉澱,這是我初步對這本書的看法。我也想要問一下香吟,為什麼會這麼久?
 
賴香吟:這麼長的時間,我一直覺得該寫其他的書,而不是這一本。這次寫的過程裡,遇到困難的時候,總也自疑,這書該寫下去嗎?我的確焦慮於,要站在什麼樣的位置去寫這樣的一本書。有一些事情是我不想做的,所以我得一直反省書寫所站的位置,是不是剛好就是那件不該做的事情。這樣的拉鋸使我直到此刻對這本書依然心情複雜。當然,書寫到一定的量,多少也打通一些關節,克服焦慮,只能說,這本書是為我自己而寫,基於私己的心情去寫,我只能用這種豁達的眼光去看它。我不能以為它是一本被等待的書,如果我曾經感受到這樣的念頭,這恰恰就是我最想逃避的一種心理。
 
周芬伶:香吟小心翼翼,並且想太多,她不為自己想而是為他人著想,她早已在這個事件之中,不僅被預設對當時的事件清楚,也被強加在一個位置上。這個位置可以對愛情的關係,對朋友、對同志的關係都有很好的解答。我們談談書裡的五月,原始事件裡的邱妙津,她是一個很勇敢、很熱情的角色,認定對方就是自己所愛的人,但被愛對象的聲音一直沒有被聽見。我也知道香吟另一個考量是邱這麼紅,寫她會不會被以為是在消費她。我想根本不用考慮這個問題,邱是二十幾歲的作品,充滿初生之犢的銳氣,可是還不夠成熟,當然它對同志文學來說是經典之作,但我們必須去面對它,而且去檢討它。《其後》這本書可能不在同志文學裡面,但它是另外一個關於死亡、疾病還有自殺的書寫。
香吟畢竟是十幾歲就開始寫作的人,現在她到了成熟之年,她已經為邱付出了十多年的沉默,我覺得這個沉默是她不應該受的,因為她是個被強加的對象,這裡面沒有她的自由意志;可是她又是一個對朋友很有道義的人,所以她做了很多超過朋友應該做的事情,甚至是一個戀人、一個妻子,或是一個伴侶應該做的事。這本書有些地方寫得驚人的好,她文筆的成熟以及這個作品,能去解答很多問題,包括五年級世代的問題;它能去回答一個女性作家怎麼樣在情感、創傷和死亡,或是如何去經歷一個同志朋友的死亡,然後從否定書寫回到書寫的過程。
 
 
賴香吟:芬伶講的東西很多,很難簡短回應。容我用排除法來說。關於同志書寫,應該不是這本書的出發點。
不過,沒法推翻芬伶所講的,整個事情的發展是邱後來太成名了,一旦提及她,無論是一小篇文章,或是一本書,我想都是沒有辦法置外於這個議題的。然而,我說它不是出發點,因為從這裡出發不能述說經驗的全部。前陣子我剛看完張亦絢的新作《愛的不久時》,這本書乍看之下是一個同志陷入異性戀愛情的故事,但怎麼說呢,我只能說,不止如此,還有其他,一些放得很深而流動的成分,我說不出那是什麼,所以需要那樣的一本書,作者寫得非常輕巧,但也非常準確,非常嶄新的語言。命名,固然可以除魔,但對更細微、深不可測有時也是個損傷。另一個不適合做為出發點的是傳記書寫,一個人物的資料與評論,如果我要做的是這樣的事情,那應該是十幾年前該做,而不是等到現在。整本書的落點,後來摸索到如書名所示:《其後》,在那之後,至於在那之前,該寫的我盡量寫得簡單,過場。這個東西它不得不放了很久,直到這一兩年,我才對這段經驗有了些自己的看法,而不是一直無感地在做一個事務代理人。我覺得要對自己的經驗有看法不是件太容易的事情,越深的經驗越不容易有看法,因為難免會陷在感覺裡面;我可能是固執地在摸索這個東西,速度又太慢,所以十幾年就過去了。
 
周芬伶:我覺得死亡是沒有答案的。我也曾經為一個朋友寫過一系列文章,被講過是在消費;但這不是消費的問題,對別人來講他是一個陌生人,對我來說他是一個重要的朋友,所以它確實是個哀悼文。死亡造成我們很多疑惑,我們沒辦法去接近它,所以必須要用一種對我們來說最能夠使用的東西,也就是文字,去構築。在這過程中能夠接近死亡,卻不能拆解它,因為這個問題事實上不會有答案。這本書另一個重要性在於當一個人碰到重大事件,這個事件甚至讓他失去語言、失去解釋的能力時,要如何度過。一般人對失語可能覺得沒有太大關係,可是對一個習慣用文字思考的人來說,這是支解的狀態,所以後面的療癒就更重要,也是我覺得更難寫出來的。這裡面看到很多提問式的書寫,像是太宰治的死亡,還有顧城的死亡,可以說是作家自殺的歷史,也可以說是作家凶殘的歷史;這樣說作家好像是職業傷害最嚴重的行業。如果以這樣來講,五年級創作者是因為寫作而職業傷害最嚴重的世代。他們因為寫作碰觸到死亡的問題,也用死亡來做解決。我不知道為什麼五年級是這樣,他們都那麼早走,於是有些美好的傳統就被他們帶走了,那是美好的文學精神,為藝術而堅持寫作的精神就有了斷裂。香吟就跟邱妙津一樣一直凍結在某一個時代、某一個狀態裡沒有甦醒,也不願甦醒。這是個很奇異的現象。比較起來我們四年級是較為幸運的年代,不像二、三年級經歷過戰爭,頂多就是小時候窮一點,在生命歷程上沒有太大變故,在寫作上也比較完整。我們跟隨的思維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照前輩的方式一步一腳印地去走,都沒有太大的問題。
但不曉得為什麼五年級世代不是這樣,他們有個特色,就是很早就開始寫,像林燿德、邱妙津和香吟都是十幾歲就開始寫,可是書寫對他們來講已經沒有快樂了,這是跟我們這個世代不一樣之處,我們就是把文字當神,這是我們的信仰。對文字信仰的崩潰是從五年級開始,到最後是一種文字的墮落。我曾經對這樣的狀況滿悲觀,也覺得和現在的時代格格不入。當然也不是說他們不好,他們面對的環境和我們是不一樣的,所以才會有所謂時代的產生,我相信他們也有艱難的問題必須面對。五年級面對的可能是學運,或是解嚴之後的氛圍,對他們來講是一種啟蒙的、浪漫的、充滿理想的情懷,這在他們的書寫裡就可以看到。五年級世代沒有那麼信任文字,也不那麼對文字著迷,認為書寫沒有辦法解決所有人生的問題,這是他們最大的困惑。書寫事實上沒辦法解決所有人生問題,但有人是相信它能解決的,像是托爾斯泰他們就相信。因為他們有修行,有宗教的實踐,不是只有用文字去施行,還有實際行動。我們四年級不是,只有用文字去實踐而已,但是我們相信文字是無可置疑的。


賴香吟:我想,五年級可能還是非常相信文字,正因為四年級如此展示,五年級很緊密地承續了四年級的信仰,但是,這種相信在現實裡顯然受到挫折,或是找不到力點。芬伶講到我們的書寫變得很不快樂,也許正和我們閱讀和相信文字有關。五年級通常會受一個壓力迫使著把前代的作品讀完,這個吸收的過程中也感覺到,某些東西已經被寫完了,四年級勤勞地寫了那麼多東西,在閱讀上那是一種培養,但當你成為一個寫作者時,就是如何接棒與克服的問題。五年級克服前代的方法之一是改變說故事的形式,這當然與整個時代的文學潮流有關,又剛好碰上解嚴,知識大量進來,一種新奇感迫使我們像隻八爪章魚似地不停抓攫。閱讀與書寫的焦慮。那時的文學也還經常和人生意義扯上關係,是文學和哲學關係非常緊密、互相糾纏的時代,五年級作為試驗者的一代,不管是在克服說故事的方法還是克服所謂文學與人生這些題目上,費盡腦筋,不惜以身相許。
不過,在實踐的指向上,作為一個五年級末端的我的感覺,時代前端與後端又有那麼一些不同,前端受學運的影響是比較濃的,行動能量比較具體,好比詩人羅葉,可說是典型的文青,但他同時也在政治或後來所從事的教育上,持續地保有實踐力。到了像我這種後端的人,受解嚴影響的成分要多一點,思潮眾聲喧譁某一程度推深了我們的內化,行動上不再那麼樂觀,但因為畢竟還是相信前代的信念,力量轉而導引往文學、藝術裡去,不斷提出大哉問,往文學、藝術去找一個出口。邱妙津當然是個例子,她相信抽象價值,並且將它放得很高,犧牲、挪移各種現實位置,為了把這個價值置於正中,不顧一切地去成全它。要說信念,她的信念是很強了,所以她的自殺衝擊到我,不是死之戲劇性,而是信念上的打擊,連她都做不到了我不可能做到。我青春期的終結可能就在這裡。你說的為藝術而堅持寫作的精神,我可能產生懷疑了,但還不能放棄,於是就凍結住了,或是你一開始提到的失語狀態。確實,一個以文字為憑的人,寫作停擺,連閱讀都出問題,真是不堪。後來打破凍結的是書裡寫到的死亡,一個死亡把我凍結,然後另一個死亡把這個凍結打開……(未完)
 
 
周芬伶
政大中文系畢業,東海大學中文研究所碩士,現任教於東海大學中文系。跨足多種藝術創作形式,散文集有《絕美》、《熱夜》、《戀物人語》、《周芬伶精選集》、《花房之歌》、《蘭花辭》等;小說有《妹妹向左轉》、《世界是薔薇的》、《影子情人》、《粉紅樓窗》等;少年小說《藍裙子上的星星》、《小華麗在華麗小鎮》等,文學論著《芳香的祕教:性別、愛欲、自傳書寫論述》、《聖與魔:台灣戰後小說的心靈圖象1945-2006》等。得獎作品包括《花房之歌》獲中山文藝獎,作品被選入國中、高中國文課本及多種文選;《蘭花辭》獲二○一○年台灣文學獎首屆散文金典獎。最新出版作品《雜種》。

賴香吟
台南人。台灣大學經濟系畢業,日本東京大學總合文化研究科碩士。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台灣文學獎、吳濁流文藝獎。一九八七年於《聯合文學》發表第一篇小說,其後散文、短篇小說散見各報章雜誌。著有《霧中風景》、《史前生活》、《島》、《散步到他方》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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