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2•一月號:披文蕩胸臆──唐諾
魔鬼的顫音  /台北•陳雪•文

演講結束,老爹的電話就來了,他說已經在校門口等待。約他見面純粹臨時起意,昨晚我在K家夜裡傳了簡訊給老爹,回台灣這些年他一直在高雄縣一鄉間隱居,說隔天要請我吃飯。

老爹曾是我的愛,那年我三十一他五十,十九歲的差距,台灣美國遙遠的距離,異國戀情,偶然邂逅,我們都是怪人,可他比我更孤怪,一場戀愛下來,我幾乎進了精神病院。

老爹在哪都無改他的孤怪,與小津一起後沒再見過他,年節或生日偶爾接到他的簡訊,我也簡短回應,每年農曆年時他不忘給我打電話,對話內容都差不多,他似乎就那樣了,古古怪怪忙忙碌碌,世界各地奔來跑去,在台灣時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他一直沒再婚,也不知道身邊是否有女人,從他的外型舉止很難想像女人跟他有什麼關係,他像個老好人,也真是個老好人,笑聲爽朗,幾乎無邪,他對誰都那麼好,可偏偏讓我傷心,他偏著頭搔搔頭髮,無奈而困惑,總是不懂為何我會難過。

我走出校門,路邊零散停放幾輛車,突然驚覺我已經不認得他的車了,什麼廠牌什麼顏色全想不起,只記得是一輛老舊的大車,我努力回想,該是深藍色的福特,但繼而又想到那是他在美國開的車,離開時早已賣掉,那麼是紅色的嗎,突然聽見有人喊我,小鹿,小鹿,五十公尺處一人穿著格子襯衫工作褲,是他,站在一輛老舊的米色Honda旁邊。

○九年四月十八日,距離我們上次見面四年或者更久,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連他的車子顏色都無法記起。

一上他的車舊時記憶就醒來了,在美國時也是開一輛破車,裡裡外外整齊乾淨,如他的人,衣服總是穿到袖口領口破綻還不丟,卻刷洗得發亮,獨居久了的男人那種潔淨,是潔癖了,他年輕時一臉老氣,中年後反而皮膚光潔頭髮黑亮,絕不是個帥哥,甚至連風度翩翩也說不上,他像個老頑童,是短髮光臉的洪七公,可我曾經熱愛他一切古怪。

他的笑容使我忘記身上的病痛疲憊,忘了昨晚與小津電話裡的爭執,甚至白天演講前,我們還在電話裡大吵,老爹就是有創造結界的能力,他能立即將世界隔開,讓天地間彷彿只有我們倆,即使坐在破車裡,外面一切事物突然都退開了,即使我那麼傷痛,看見他的笑容,也覺得自己該咧開嘴來笑幾聲,覺得自己煩惱的事情多麼細碎無聊。

但一退出結界,世界還在,真實人生裡的麻煩多得令人咋舌,頭皮發麻,老爹一回到真實人生,立刻當機故障,一溜煙不見人影。我們就是這麼分手的。

他陪我去飯店放行李,他在梳妝台邊的椅子坐下,就這麼把結界開啟,我感覺他臉上有光,暈染著周遭,飯店其實破舊,可他落坐在此,這兒就有了安穩,我也輕鬆在床鋪上盤腿,他微笑時瞇起眼睛的模樣如舊,「怎麼樣啊!」如以往他總是這麼開頭,我就拉雜說著小說、生活、女友、朋友(有時內容幾乎重複),而這次我半字不提感情遭遇,只是細說著一年來的病況。

他側耳傾聽,模樣像一條老狗。

好熟悉的老爹,親人一樣的老爹,絕對不是我爹,但情感上卻像我想像中的父親。認識他我才知道自己某程度來說有戀父情結,情結之深,已造成人生困擾。

我敢說老爹沒聽懂我的病,他只說:「晚上帶妳去吃頓好的,妳都瘦了」,他眼中我永遠太瘦,我們的關係除了性,都在吃東西。

小津一直顧忌我與K的關係,結果我卻跟老爹上了床,不是為了賭氣,好像那是我盼望已久,我尋覓某種慰藉他就是那個能給的人,從來我們之間表達關心的方式就是上床,我們對彼此綿密複雜的慾望漫長時間經過也沒有使之消失,但我沒想到自己竟然與他那麼生疏,我忘記了要如何與一個其他人做愛,我已忘了男女之間是如何開始一場性愛,我只是靜靜走到他的面前,坐在他的腿上,把臉貼著他的臉,那個動作像是把古老的相簿打開,泛黃的檔案照片全都走出相紙,成為真實。老爹嘆了口氣,把頭埋進我頭髮裡。

飯店的白色床單形成沙漠裡的帳棚,我們穿梭其中如走跌入時光隧道,時間回到相遇時二○○一年二月,或重逢同年的六月,我還像他疼愛的小女孩,他是神燈裡的巨人,我們動作得如此緩慢,好似更用力一點幻境就會寂滅,他靜慢地呼吸,隨呼吸律動進出我身,我壓抑呼喊,還不習慣這樣的性交方式,但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充滿時光的繁複摺皺,浸透解析不清的情緒,我幾乎感覺到我們相愛,或那愛情不曾熄滅,儘管那不可能,但愛情是什麼呢,難道不可能有一種愛與責任無涉,甚至不該用言語形容,老爹沒有能力負擔一個女人,我也沒法跟男人相守,但千真萬確存在我們彼此的,是過往愛情的殘餘嗎?是一種太美好的性造成的幻覺?是啊,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使人狂呼的光焰,十倍於此刻的過去覆蓋在現在之上,蒙著被單我們什麼都看不清,只是身體記憶著尋嗅著往事,那令人嘆息的性愛,那曾經如在夢中的依偎,令我們錯覺就叫做愛情。如今我們再遇,愛情早已變成友誼,或某種無法定義的情誼,但床鋪上的身體喚起了回憶,是悲傷發生之前,最甜蜜時光,長久以來,我無法將跟老爹這一段記述或歸檔,那美如夢幻,又重似創傷,漂浮在我所有愛情關係之外,像火箭爆炸後的碎片,無端由無目的浮懸在太空。

老爹卸下我的衣服抬起我的腿細細觀看撫摸,那巨人的手原來並不巨大,只是肌肉厚實、手心平滑幾無掌紋,我仰躺著細看正撫摸凝望我的他,我真認識他嗎?那曾擁抱我深入我幾百次的身體,此時令我感到詫異,那具身體既不年輕也不英俊,不強壯也不孱弱,幾乎不像是一個身體,而像是一個膚色長方盒子,裝載著時光種種,四肢顯得細瘦,下體被陰毛遮蔽,他幾乎要六十歲了,而我已近四十,我想起我們曾經因愛扮演,杭伯特與羅麗塔,床鋪上我喊他PaPa,而他暱稱我Babe,我因曾瘋狂愛他心智退化,倒退到孩童時期,老男人與小女人,如果不走進婚姻,那麼就會以悲劇收場。

當年我遇見他前,已認定自己是女同志,我去洛杉磯演講度假,他是工作中請長假去進修。一個台灣朋友的派對上我們都站在水果塔前拚命吃櫻桃,相視一笑,同行的朋友見狀過來介紹,他的名字我知道,而他說前天我演講時他去聽了,「很有意思啊」他說,算是初次見面吧,我們握手致意,他問我想去哪兒走看他可以帶路,還說需要住處也能借住他家,彼時,我們並非邂逅,領域相差甚遠,更遑論年齡差異近二十歲,他是友善慷慨,我是因為好奇,隔天真的他就開車帶我跟另一朋友去逛,相談甚歡,第二天我提著行李跑去借住,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態到底為何,接下來五天四夜,所謂電光石火不如說是擦槍走火,卻大火燎原。

年輕時我交往男友許多,二十五歲後一直都愛女人,我早知道自己是雙性戀,但以為人生抵定,已經做出選擇,沒想過我還會愛上男人,何況他那麼老。我更沒想過,老男人是我生命裡一個難解的謎,這場戀愛把我的生命翻了面。二○○一年二月偶遇時相見恨晚,四月重逢時涕淚縱橫,我先是驚訝自己的慾望,後來發現自己真愛他,他先是驚訝我的主動(你不是女同志嗎?)繼而發現自己竟還能戀愛,「你讓我又活起來了」他說,那時我多年輕,心態外表都比實際年輕減個五歲以上,他誇下海口,要在鄉下弄個小屋,我寫作他耕田,遠離是非,隱居去也(我要養一頭水牛,老爹總是這麼說),當時的我帶著錯亂的心情愛他,盼望與他相守,一廂情願認為他也如此作想。

那時多年輕,我熱愛他的睿智與閱歷,他慾望我的年輕活力,二○○一年三月底,我再到洛杉磯,第一個月幸福似天堂,我胖了幾公斤,失眠症不藥而癒,他嬌寵我像個女兒,為我做飯洗衣梳頭,餵養我以美味的食物與豐盛的性,中年人的性愛我沒經歷過,老爹外表粗獷為人豪爽,待我卻是「纏綿悱惻」四字不足以形容,或許我對他而言像是補藥,足以回春,而他於我像是特效藥,好像全世界都為我盛開,我得以快速強壯豐滿。Papa並非無敵,Babe卻已經天真,這樣的愛多麼危險,我全然不理解,只是浸潤在他猛爆的熱情造成的天堂,養得白潤鮮美,快樂無匹。

四月,我每天到學校圖書館坐,連讀大學都沒這麼認真,四月中,我們先去了舊金山,回程路上我才想起我竟然沒經過同性戀聖地卡斯楚街,他用他要的方式愛我,他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這個徵兆再明顯不過了,可我沒發現。

老爹離過婚,而我有恐婚症,我知道我們不會結婚,但我以為他盼望我留在美國陪他,一起回台灣,我天真以為戀人所想必然相通,我愛他如他愛我,我片刻不想離開,他也時時需要我,幾個在美國讀書的友人瞎起鬨,說要我去報名語言課,就住下來吧,說不定還可以拿個學位,他都微笑不語,狀似同意。

當時我在美國的朋友若不是gay也夠queer,個個刁鑽刻薄,聰明伶俐,都是全新物種,我們牙尖嘴利滿口色情,聚會時連床笫間事都拿來說笑,回到家他說他很不習慣這樣,年輕時經歷過戒嚴時期,他心裡還殘留保密防諜那一套,也可以說只是個性使然,老派作風,不理解queer的三三八八。

五十歲的戀愛,燃燒一瞬間...(精采未完)

 
 

陳雪
一九七○年生。國立中央大學中文系畢業。著有《附魔者》、《她睡著時他最愛她》、《只愛陌生人》、《天使熱愛的生活》、《無人知曉的我》、《陳春天》、《惡女書》、《蝴蝶》、《橋上的孩子》、《愛上爵士樂女孩》、《惡魔的女兒》、《愛情酒店》、《鬼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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