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2•一月號:披文蕩胸臆──唐諾
我的藥婆子母親  /花蓮•顏訥•文

既然死亡是每個人正常而合理的結局,那又何必阻止他們死亡呢? ——契訶夫《第六病房》




我有一個藥婆子母親。

幼時,最駭人的記憶,莫過於母親從冷凍庫拿出爬滿冰霜的罐子;喀嚓!轉開,我和弟弟便如越戰後,美國大兵聽到槍響的反應,本能地尋找暗處躲藏。

我們知道,那是藥婆子母親要灌食蜂王乳的時刻了!

鵝黃色,綿軟似冰淇淋的蜂王乳,外表溫婉,實則刺鼻嗆喉如芥末混合豆腐乳;服用時,還得含於舌下,待它融化,讓氣味瀰布整個嘴巴,再慢慢吞嚥下肚。母親握著滿滿一匙昂貴的蜂王乳,如刺槍在手,高張著女王蜂的氣勢,將我們從桌下、櫃中扭出。我眨巴著小眼睛,水汪汪;弟弟則殺豬般尖聲嚎叫;姊弟連心,企圖軟硬兼施,推掉一匙子的「母愛」;最終還是敗陣在女王蜂的湯匙下。我們啞著嗓子、苦著臉龐,乖乖把蜂王乳嚥下。

母親經常一邊餵食,一邊循循善誘:你們知道嗎?蜂王乳發跡於一九五四年喔!進入彌留狀態的教宗畢奧十二世,就是服了蜂王乳以後,奇蹟似的起死回生。小孩吃了,免疫力增強,百病不侵呢!

這種逃亡與追捕,混雜著柔情與安慰,就像某種神祕儀式一般,在家中搬演了好幾個月。

最後,母親可能也發現:不論經過多久,姊弟倆依舊視黃金養生品如毒物;便漸漸停止了餵食的拉鋸戰。

只是,與疾病的抗爭尚未成功,孩子們仍須努力。

藥婆子觀察入微,勤思改進,乃重金訂購了各色無味膠囊,代替腥辣的蜂王乳,並且殷殷叮囑:維他命B群,供給能量、安定神經、舒緩焦慮。《本草綱目》記載,冬蟲夏草補肺益腎、止血、化痰,還能治療陽萎、遺精;弟弟雖然年幼,也得未雨綢繆。高單位維他命C,三種水果口味,小朋友最愛;除了增強免疫力,更能幫助肌膚孳生保濕因子,是美容聖品,姊姊的皮膚就要靠它吹彈可破!記住:各種藥丸、膠囊、粉末,還有人蔘片、黃耆茶等補品,都有最合適的服用時辰與分量,不可馬虎!母親就如遠古女巫,在餐飯與餐飯、睡眠與睡眠之間,一面喃喃複誦著保健功用,一面往我們嘴裡進貢各種補藥。

然而,孩子們的「抗藥性」卻一直都未結束。

每日上學前,母親會花好幾分鐘,將各式膠囊用夾鏈袋分裝好,細心註明藥種、服用時間,比藥劑師的服務更加周到。我則趁早自習前,賊賊地摸進廁所,將膠囊全數沖進馬桶;眼看它們五顏六色,如萬花筒般地繽紛旋轉;最後,咻地被捲入幽暗的下水道。

那是每一日,我教徒似虔誠進行的祕密儀式。直到某天早晨,打掃廁所的同學撿到裝著維他命B膠囊的袋子,向導師告密;袋上,母親寫著我的名字,無可抵賴。當導師高聲問罪時,我只能羞愧地舉手:唉!是我。導師當場厲聲要我吞下維他命B膠囊。於是,在同學目光夾道中,走向講台的這一小段路,卻像極了走向斷頭台;我覺得自己彷彿奉旨在群眾灼灼的目光中,飲鴆自盡!

放學後,母親開車接我回家。我生怕導師告狀,一上車便自首。聽完我結結巴巴的辯詞後,母親只是沉默地轉著方向盤,沒有言語;卻在家附近繞了好幾圈,繞成我一生中最漫長的回家路程。那時候,在後座看不明白她的表情,只清楚記得:小小的我,心裡有塊什麼東西沿路片片剝落著。

膠囊的時代還沒有過去,藥婆子母親又拉著我們環遊各地的診所。

萬華老舊社區,母親帶著我和弟弟跨過滿地的果皮、菜葉,穿越生肉堆、魚腥味;陰溼的地板宛若溜冰場,容易滑倒;我們吊掛在母親的手臂,尋找隱身在菜市場間的藥材行。穿著舊汗衫的老闆,與市場裡閒逛的中年男人看似無異,卻據說是下藥極靈的密醫。

藥婆子母親踏入店裡,與老闆交換眼色,兩人便心照不宣地往櫃台後的小診間移動。小時候與弟弟手拉手,穿越狹小通道的記憶,至今猶新。走進診間,仰頭藥罐橫陳如星斗。老舊烏黑的高櫃子,微微散出人蔘香。我總覺得,擠過堆滿藥材的狹小通道後,盡頭便是神祕生物的巢穴,正如所有卡通場景,龍貓、蜘蛛精或天空之城的王蟲,隱身在黑暗中,伺機撲人;但是,每次推開診間的小門,卻還是只有藥店老闆,頂著微凸的肚皮,伏在櫃台上,等著幫我們把脈。

除了每月搭乘火車,從花蓮北上到萬華求醫;另外,台北市大安區的一幢簇新大樓,診間明亮高雅,我們也有一段時期,每週造訪。醫師很有名氣,診所總是人潮洶湧,都會男女們在潔白的候診室,優雅地翻閱雜誌,彷彿在咖啡廳享受下午茶時光,毫無病痛的氣氛。還記得某日傍晚,一位阿婆在候診的時間縫隙裡,靠著大片落地窗,沉沉睡去;斜陽正美好,穿透玻璃,溫柔地撫著阿婆皺縮的臉龐,那麼舒和平暢,好似只要坐在這個候診間,從此就無病無痛!

會不會,體內寄居著各種病痛的人們,想要在診察室向醫生索求的,其實只是「你會好起來」的信念,並且與身旁受苦的同伴交換「我們會好起來」的希望?而建立起一種彷彿苦難過後,必有幸福來臨的「想像共同體」!

然而,苦難過後,真的會有幸福做為補償嗎?生命中那些無法以藥物診治的苦痛,也能如病毒一般全數被消滅嗎...(精采未完)

 
 

顏訥
國立清華大學中文系博士班。在一九八五年春天被拋擲到灰色都城,台北,我生命的原鄉;小學遷居到花蓮,就定居在洄瀾寧靜的土地上。在飄盪於兩個城市之間,無法生根落地之時,找到了文學作為自己永恆的「鄉」。仍然在創作的路上跌跌撞撞,但希望在一次又一次的瘀青與挫傷中,找到屬於自己那一點發亮的光芒。曾獲海星中學文學獎、花蓮女中文學獎、東華大學文學獎、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一九九八年全家合出了散文集《聖誕老人與虎姑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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