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八月號:太陽的血是黑的──胡淑雯
虹影述寫童年時光《小小姑娘》 /北京•虹影•文

神祕的鏡子

從小,鏡子就令我極度不安,感覺它通向另一個世界,我朝裡看一次,眼睛就被襲上一層我抹擦不淨的灰藍色。

記不清從幾歲開始我發誓要離開家,不斷地想逃離那兒,一次一次,甚至做夢也是如此,我每次想走時,要麼是坐不上船,要麼是坐不上火車,總之難以成行。在心裡每天都在跟父母告別,每天都不能下決心離開。

有一天我對自己生氣,我把鏡子扣下,可是鏡子似乎在說,別這樣對待我。

我反過來,鏡子說,你看看我,你可看到家裡的祕密。

我照做了。對著鏡子看。

閣樓的天窗在我背後,三哥的鴿子早就因他下鄉當知青而送人了。天空那兒空蕩蕩的。一分鐘過去,兩分鐘過去。

慢慢的,我進入鏡子,我發現自己怎麼在樓下房間裡。

兩床間隔著一把舊藤椅。除了床,屋裡還有一個五抽屜櫃和一個衣櫃。小窗終年不見陽光,被另一幢房子封得嚴實,白天也要點燈才看得清楚。屋頂有間閣樓,低的地方比人矮,結滿蜘蛛網的天窗壞了,沒人修,成了風口,吹得板牆上的舊報紙東掉一處西掉一處,老鼠在地板上跑得歡,無法住人。就如此窄小的地方,在多年前竟住下我的父母、三個姊姊、兩個哥哥!幾人擠一張床,那時只要能躺下,就能睡得好。

那個我回家的晚上,異常潮濕、寒冷,聽得見貓在瓦片上繞著天井狂奔,那熟悉的叫聲,一如多年前。我不禁打了個激靈,身體本能地貼緊母親。

母親六十奔七十了,腦子仍敏銳,她問我,「你是不是還要走?」

我蜷縮在被子裡,一動不動,不知道怎麼回答好。

母親說:「你一人在外,要多加小心。這個家,我們誰都不牽掛,就牽掛你。」黑暗中母親的臉側了過來,眼裡似乎閃爍著淚水。「你最小,又生在那個倒楣的災荒年。你爸爸被弄回來,沒了工作。我沒有奶餵你,即使有奶也不行,我得去老遠的地方上班。你連一口牛奶也沒喝過,靠玉米渣和菜葉熬粥,你命大,居然活了下來。」

父親沒有睡著,他插話:「把那兩塊大洋找出來吧。」

母親開了燈,披上衣服,下了床,從床底拉出家裡唯一的舊皮箱。她念念叨叨地找鑰匙。第一次知道家裡有兩塊大洋,是在我小時,最多只有四歲,當時父母的聲音放得極低,樣子很神祕:母親說,把大洋拿到銀行兌換 ,再借些錢,找個好醫院,治你的眼睛。父親說,算了,眼睛治不好。再說,去兌換不就自招了嗎?

朦朧的夜色中,幾聲汽笛嗚咽,湧入耳旁。我不必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一艘運貨船駛向長江嘉陵江的混合處,一個年輕的水手把纜繩扔到躉船上套牢。這個水手,在幾年之內,當了二副、大副,到了一九四九年,已是一個拖輪的船長。

父親說重慶臨解放時,風聲很緊,船溜的溜,人跑的跑。軍隊抓住父親的船運軍火上溯嘉陵江。那兒長段江岸已有解放軍出沒。父親知道推脫不了,就用棉被包裹身體,僅露出眼睛,從江上第一聲槍響時,他開始大拐「之」字前行,以躲避炮彈和如雨的子彈。

血濺在駕駛艙的玻璃上,押船的士兵慘叫一聲,不知是嚇得跳下河還是受傷了抓不住船舷跌下去?父親既緊張又害怕,全神貫注地開著船,軍火隨時都可能爆炸,他就等著閻王帶走。

當父親從千瘡百孔的船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下到沙岸上,等候在那兒的軍官,掏出兩塊大洋給父親。就在當夜,這一帶地區被解放軍占領了。


母親把皮箱裡的衣服往上放,一件暗紅藍花的雙層綢質旗袍,在一疊布衣中非常醒目。我彎腰取過來,覺得是見過:多年前,在家裡看到過一張發黃的照片,有一個穿著這件旗袍的女人,跟電影裡的女人一樣好看。那個好看的女人就是母親,只是當時不相信是她而已。

母親抬起臉,看了我一眼說,「你要喜歡,就給你了,城裡名裁縫用手工做的,大小也許正好合你的身。」

我摸著母親這件珍惜的衣服,她幾十年沒機會穿,竟像新的一樣,袖口,開叉,一針一線,均勻貼切,右襟邊的絲紐扣,更是做得玲瓏。

我對母親說,「不必找那兩塊大洋。」

母親卻不理會我:「你爸爸讓找就得找。」


重慶全是解放軍,城裡城外到處是五星紅旗和歌聲,解放軍接管了整座城市。很快公私合營,接著肅反開始。有人捎來口信,母親急著去監牢看大姊的生父—— 一個袍哥頭,沒能見成,說是已經敲了腦袋。母親那天從江邊回來,就病倒了。

因為父親和我的母親生活在一起,運動一來就引來麻煩。輪船公司的軍代表對父親說,你竟然敢和國民黨軍隊合作,在我們解放這個城市時運軍火支援蔣家王朝!原來被捕的國民黨軍官說出那艘船和那個不怕死的駕駛員,幸好他忘了說那兩塊大洋。軍代表訓斥父親:你還娶了一個袍哥頭的老婆,收留反革命的後代。

父親對母親說,我有千張嘴也說不清,衝不過去沒命,衝得過去也一樣沒命。那年,先讓他停職寫檢查,然後關起來。那個房子是個臨江的吊腳樓,他凝視江上,一艘艘日夜行駛的船,他的眼睛是從那時開始不好。災荒年時眼睛扎針似地痛,最後從船上跌下江裡,送進醫院,查出了眼病已到了不能治的程度。可以想像,父親一生愛船,離開了船,他還能看見什麼呢?

母親從箱子裡拿出一個包好的衣服,揭開來,是一層層白綢,兩塊銀元,色澤相當暗淡。

我合著綢子一起接過來。冰涼的綢子觸及我的手,感覺到兩塊銀子沉甸甸,右邊的一塊有個小缺口,有點烏紅,像時間烙上的印記。

當過嬌太太的母親,在生下我後,因為父親眼睛有病,就只能出去做臨時工,給人洗衣服,當保姆,在建築工地抬石頭和氧氣瓶。有一次,母親病了,從跳板上栽到江裡,被撈到起來,她第一句話就是:我還能抬。母親怕失掉工作。

我們住的一個爛朽的大雜院,鄰居差不多都是走船的,漸漸搬走了,船員甚至看躉船的人都可以調換到一個條件好一些的房子,不用花一刻多鐘上公共廁所,也沒有附近煙廠吐出的汙氣,衝著我們的耳膜大吼大叫。風雨之夜,天井堵塞,雨水浸入房內。下鄉的哥姊能不回家就不回家,這個鬼地方,街髒得無處下腳,醫院菜市場郵局、渡船汽車都沾不上邊。

每年春節的團圓飯自然吃得不歡而散,父母知道他們的處境,在兒女面前直不起腰,不管兒女如何抱怨自己生錯了家。

包括我在內,以前沒誰看得起父母,覺得有這樣的父親就是一生前途無望的原因,升學、就業,更不必說參軍,入團入黨當官。他們很少回這個家,各顧自己艱難的生活,甚至彼此很少往來。誰都有理由,誰都可以把自己的失意和不順歸於這個家。除了父母,幾乎沒有一人喜歡我,鄰居、老師、同學,多少年來,我的心不也和我的哥哥姊姊一樣麼?

父親這時從被窩裡坐起來,說:「給我看看大洋。」

母親替他披上衣服,他咳嗽起來。我過去給他捶背。他眼睛睜得很大,直盯前方。一雙枯瘦的手,長滿老年斑,輕輕摸著銀元的邊角,一手拿起一塊對敲一下,仔細聽那聲音,說是真的。他的表情平和,安詳,幾十年來,他都這樣對我的母親,對他的孩子們,對身邊的每個人,對那些朝他無窮抱怨的人,連一句回應的話也沒有。

父親對我說,「到哪裡,都得有幾個應急的錢,這點銀子能用上,也就值了。」

他把兩塊大洋放在我手心裡。

半夜,母親翻過身來,掖了掖我被子的一角,手輕拍著我的背:「好好睡,六六。」

我無法入睡。為了使母親安心,我閉上眼睛。

清晨來得既快又早,我輕腳輕手起床。從包裡取出母親給我的旗袍,裡面夾著包裹著白綢的兩塊大洋,我把大洋拿了出來,貼在臉上,這是父親用命、用一生的痛苦換來的,曾一度,不,一直在主宰我們一家人的命運,還是讓其陪伴父親。

父母熟睡著,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我提著行李,輕輕拉開門,邁出院子高高的門檻時,我的腳步稍稍停頓了一下,但是我沒有回頭,我不能回頭。


突然有人敲門,我一下子從鏡子裡回到現實世界裡。是五哥上來取床上的木柴。他取了木柴就下樓了。

我看著鏡子,鏡子還是鏡子,如果我拉住五哥,告訴他剛才我從鏡裡看見了以後發生的事,他一定不相信我。要麼他會說我在做白日夢。

結果許多年後,我真的得到了父親用命換來的兩個銀元,幾乎是一路跑到了江邊,乘第一班輪渡到對岸。江水搖盪著船,浪花不時湧進艙來,旅客馬上跑開,以免濕了自己的鞋。我一動不動,任江風吹拂著我整個身體...(未完,更多內容請見《印刻文學生活誌》96期.2011/八月號)

虹影

一九六二年出生,重慶人。曾在北京魯迅文學院、上海復旦大學讀書。一九八一年開始寫詩,一九八八年開始發表小說。代表作有長篇《飢餓的女兒》、《K——英國情人》、《上海王》、《上海之死》、《上海魔術師》等;詩集《魚教會魚歌唱》、《沉靜的老虎》等。多部作品被翻譯在歐美、以色列、澳大利亞、日本等地出版,曾獲英國華人詩歌一等獎、羅馬文學獎等多個外國文學獎項。曾旅居英國、義大利等地。現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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