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八月號:太陽的血是黑的──胡淑雯
秋之田野裡的一朵花——記憶陳冠學先生 /花蓮•陳列•文

陳冠學(1934-2011)是台灣自然寫作的先驅,更致力於台灣歷史與語文的研究。(前衛出版社/提供)

一九八六、八七年間,《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策畫了一系列名為「文學二重奏」的專題,請後進的寫作者採訪前輩名家,並做成對談記錄。副刊主編季季某日來電,問我能否訪談陳冠學先生,且說起先前曾向他提過的幾個人選都被否決了,但他表示可以見我。這讓我有點受寵若驚。這之前,其實我和他只見過一次面,是有一次他來台北時由前衛出版社的林文欽為我引見的。在那一次見面裡,我主要是向他表達閱讀《田園之秋》的歡喜讚嘆,並求解我對其中若干文字和語法使用的疑惑。隨後聊開了,我記得,他也確實品評了一些文人的作品和言行,還談到天氣再熱也從不習慣吹冷氣之類的生活瑣事。那一次見面,陳冠學先生給我的總體印象是,學養豐厚,見解獨到,愛惡分明。

一九八六、八七年間,《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策畫了一系列名為「文學二重奏」的專題,請後進的寫作者採訪前輩名家,並做成對談記錄。副刊主編季季某日來電,問我能否訪談陳冠學先生,且說起先前曾向他提過的幾個人選都被否決了,但他表示可以見我。這讓我有點受寵若驚。這之前,其實我和他只見過一次面,是有一次他來台北時由前衛出版社的林文欽為我引見的。在那一次見面裡,我主要是向他表達閱讀《田園之秋》的歡喜讚嘆,並求解我對其中若干文字和語法使用的疑惑。隨後聊開了,我記得,他也確實品評了一些文人的作品和言行,還談到天氣再熱也從不習慣吹冷氣之類的生活瑣事。那一次見面,陳冠學先生給我的總體印象是,學養豐厚,見解獨到,愛惡分明。


後來為了這個採訪,我兩次專程去屏東新埤的鄉下拜訪陳冠學先生。一次從台北獨自去,一次從花蓮坐一位朋友的車子,連夜趕了三百多公里的山路前往。每次,我們都坐在他傳統磚造平房住家旁的一座獨立小屋的長簷下談話──絕大部分時間是聽他談話。他家的一大片安靜的芒果園就在我們身邊,樹下是厚厚的落葉。我當時心裡想,啊,這很好,其實,我也只是帶著想要親近的心情來的,希望能夠多去認識一個獨特的生命,他的人,他的寫作,他的感情和思想。

目前我仍存留著這兩次訪談的部分錄音文字稿。從報紙上得知他突然過世之後,這時再回去細讀當時的對話,彷彿仍可以真確地看到他那既斯文又硬毅的面容,聽見他說話時或平淡或孤高直昂的聲音,感受到他的真,他的自肅自恃和自負,他的剛烈執著,以及他凜然的風骨。

陳冠學先生曾斷續地擔任過十一次的教職。這主要是因為早在三十歲時,他以為,一本很龐大的、討論形而上問題的書,經過了四年的醞釀之後已趨成熟了,同時還冒出想要寫一本田園日記的急切念頭。對這兩本書的寫作想望,逼得他開始討厭教書。他說,他經常在受不了的時候就辭職,沒飯吃再回去任教。這種惡性循環,平均兩年一次。直到一九八一年(四十七歲)三月,他才絕然避居澄清湖畔。就在這一年內,他寫成《老台灣》和《台語之古老與古典》,並且參與了十一月中旬的省議員選舉。《田園之秋》則是在選後半個月的十二月初一開始動筆的。

本來,陳冠學先生寫《田園之秋》,並非想要從此走文學的路,反而是打算要跟學術和文學說再見的。落選後,他原是希望能從文化和歷史的立場繼續從政,用文章來釐清這兩個面向的理念。但是,他說,當時黨外的多數人只知法律與政治,他寫的文章,黨外雜誌都不刊登。無路可走之下,隔年五月,他搬回新埤老家,「不得不再靠寫文學的作品生活」。而之所以寫《田園之秋》,主要是出於他個人對老田園的懷念,並且希望透過這些文字「讓以後的人知曉過去的台灣有多麼美,進而喚醒少年人愛惜台灣這塊土地,結合成較大的力量,批評現階段政權種種破壞這塊土的行為。」另外的一個原因則是受到了他所謂的「刺激」。他說,住在澄清湖時,和一些文人相識,「看得很火大,看他們所寫的,像『三界娘仔』(大肚魚之類的小魚)撲撲跳,根本不成氣候,論功力根本不能舉筆寫文章的啊,心想就寫一本給你們看看好了。」但他也承認,這樣的想法,「事實上,是我自己無聊」。

他說,一開始,《田園之秋》就是吊在不朽的高度來寫的,完全將它當作文學作品來處理。整體的構想是:初秋篇描述老田園的梗概,仲秋篇以極富詩意的方式吟詠老田園,晚秋篇則回歸基本面,涉及政治問題和形而上的問題。雖說書中描述的情景很接近寫作當時的生活樣態,但並不是真實生活的記錄,而純是對舊時老田園風貌的記憶與重組。「我不讓它有任何汙染,所以不寫現實社會存在的種種問題,即使涉及到,也用極大的技術避免掉。」他說。

他的文學觀是這樣子的:文學是人類文明的花。既然是花,就要有色有香,若將它變成一種工具,就錯誤了。文學是藝術的一支,而藝術的本質是美,目的只在於發掘世界中的美、人性中超越不已的理想、感情中晶瑩透亮的純潔。文學可貴的是,將人的生命從現實的汙濁世界提升到一個很乾淨的境界,和宗教一樣地安頓人的生命。

他也認為,好的文學作品是不可能偶然產生的,這牽涉到作者的經歷、對人生的追求、自我的建立,以及建立之後「生命是否能涵蓋整個宇宙」。對於有志於寫作的人,他的建議之一是,堅持意志。他說,為了藝術生命的錘鍊,任何藝術家都必須與現實鬪,要能跳出生物的邏輯,不把心放在爭食、求地位、求名利、求繁衍上。為了創作生命的提升,年輕人應該帶一點狂氣,這樣才不會被現實掐住,翅膀才不會被折斷。中年以後,甚至於要變得瘋狂,要不顧一切地走向自己的藝術之路,不怕頭破血流,將種種打擊、別人異樣的眼光和所有現實問題丟在腦後。「能活就活,活不下去就夭折。這是無法妥協的,」他說,「一妥協,藝術生命就斷了。所以,天才往往是犧牲了自己的一生,才得以開出的一朵花。」

在許多諸如此類的嚴肅話題之外,他也談到了若干輕鬆有趣的事。譬如他說,《田園之秋》裡的十月十九日這一篇是半隻鴨子寫出來的。他說,「這一篇我早就有很強烈的意念要表達,但就是無法通透,幾天都寫不出來。我心裡這樣想:嗯,大概是營養不良的關係吧。恰好我母親拜拜,她知道我不吃雞,所以買了鴨子回來。中午拜過後,我再蒸一次,然後吃了半隻。那個下午,就寫出來了;三千多字,都沒什麼修改,而且是一篇非常精彩的散文,自己很滿意。」

陳冠學先生不吃雞,但喜歡海鮮。兩次談話後,他都熱情地帶我去五六公里外潮州街上的海產店用餐。我也發現,這個似乎無所畏懼的生命卻很怕地震。他說他不可能出遠門來多地震的花蓮遊玩。他甚至很認真很擔心地建議我,花蓮的住家內或戶外最好能建造一個堅固的大鐵籠,以作躲避和逃生之用。在後來的幾次書信往返裡,他除了對我的寫作多所鼓勵和坦率指點之外,也曾特別叮嚀「還須務必小心」地震。「事業未全竟,所以畏死,」他信上這麼說。

得知陳冠學先生七月六日辭世的消息時,是在隔天。告別式訂在八日舉行。雖然我很想去屏東跟他告別,瞻仰他的遺容,回味溫習他對我說過的許多話語,但因這幾天我都必須在淡水的印刻文學營裡,心中是頗有些遺憾的。謹以這篇簡略的追憶記述,送他最後一程...(未完,更多內容請見《印刻文學生活誌》96期.2011/八月號)

陳列
本名陳瑞麟。一九四六年生於嘉義農村,目前定居花蓮。淡江大學英文系畢業,曾任國中教師、東華大學兼任講師、國民大會代表。在參與政治活動約十年之後,現已回歸文學專事寫作。曾獲時報文學獎第三、四屆散文首獎,並以《永遠的山》一書獲推薦獎。著有散文集《地上歲月》與《永遠的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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