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我們住在蔥仔寮時,鄉下人對鼎的稱呼,第一順位是竈上的大鐵鍋,在還沒引進瓦斯爐之前,大鐵鍋是炒菜、燒熱水的利器。後來有了瓦斯爐,炒菜鍋也被叫做鼎。不過在鄉下只要講到鼎,大家直覺反應還是大鐵鍋,炒菜鍋永遠是第二順位,是老二。大鐵鍋和鄉下人相處時間較久,溫厚老實,低調穩重。在鄉下最常見三合院前一老嫗坐一竹凳,手持菜刀,順圓弧細細刮除鐵鍋背上鐵鏽,吱吱嘎嘎尖響,聲音難聽,但老嫗手起刀過之肅穆與滿足神情,儼然白鷺鷥為田間老牛啄除虱子,疼惜之情溢乎言表;炒菜鍋,過於剛強,不長鐵鏽,一身黑焦,刷也刷不掉,便很難有這種感情。
與鼎有關的兩個閩南詞語,一般人好像很少用,但我阿母偶爾會出說口,有點兒趣味,很值得說一說,一個是吊鼎,一個是破鼎。
吊鼎,很形象化,有點兒類似「束之高閣」的造詞形象,就是將鍋子懸吊起來,意思是沒菜可煮,沒東西吃。我阿母會說這個詞的時機,通常是打開冰箱,發現空無一物,必定喊嚷:「吊鼎囉!吊鼎囉!沒菜通煮。」要不就是我們母子倆出外吃飯,點好了菜,我掏出皮夾一看,內無分文,正轉身準備去超商領錢前,我阿母望見此事,必定搖頭念著:「壞囉,吊鼎囉,吊鼎囉,阿誠沒錢囉!」可見阿母對「吊鼎」這件事,是多麼焦心。其實我阿母之所以反應如此激動,主要還是因為她從小就過慣苦日子,吊鼎過的日子遠遠超過未吊鼎的,所以現在偶爾遇上食材不繼、山窮水盡之際,她必定要焦慮一番,恐懼又回到吊鼎日子,同時對於已經很久不吊鼎的生活,必須好好重新確定,提振一下此刻的真實幸福。
破鼎,說起來就有些怪不好意思。舉例說,我大姊女兒從台中來台北玩,從我家廁所出來後,隨手將穢物扔進垃圾桶,原本無足為奇。可是我阿母有潔癖,對於垃圾桶內的一切事物極度敏感,她察覺有異,便偷偷告訴我:「查某孫仔破鼎囉,垃圾拿去丟丟耶!」原來,破鼎,就是來月經。鼎破了,自然要流出承載的液體,──這樣遣詞,真是婉約啊。
有一天,我阿母又發現廁所垃圾桶內,竟然有沾滿經血的衛生棉,──那是妻懷孕生下張嚕嚕之後,隔了將近一年,月經重新報到的足跡──我阿母便興沖沖地跟我說:「你某破鼎囉!」接著又露出詭異的笑容:「你某破鼎囉!你不就趕緊給伊壓下去,給伊弄得未破鼎!」
這話很粗,旁人不懂沒關係,可意思很簡單,我阿母自有了金孫張嚕嚕之後,每天開心得不得了。現在她變聰明了,她還想要有第二個孫子啦...(未完,更多內容請見《印刻雜誌92期四月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