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四月號:詩人歌者,不老傳奇──巴布•狄倫BOB DYLAN
為甚麼讀香港文學? /香港.許迪鏘.文

為甚麼讀香港文學?怎麼讀?讀甚麼?答案很簡單──不為甚麼,怎麼讀都可以,甚麼都可以讀。

這麼說好像取巧,卻是這些年來我讀書的心態。書若有所為而讀,如應付功課、考試之類,可不是一件苦差?不為甚麼而讀,就是所謂閒讀,那才是一種樂趣。也真是怎麼讀都可以,現代閱讀理論把闡釋文學作品的權力交在讀者手上,說文學作品有待讀者的參與始能完成,於是有創造性閱讀的提出,作者既然創作出天馬行空的作品,又怎能禁止讀者用天馬行空的方法去解讀?我們中國古來也有詩無達詁的說法,沒有標準答案,自然沒有標準的讀法。至於甚麼都可以讀,倒不一定能完全實行。因為書太多,時間太少,沒可能甚麼都讀。當然,不問內容,隨手拿起甚麼書便讀,不是不可以,但讀了自己不喜歡的書,只招來一肚子氣,不划算。雖然唐君毅先生說,書無論好壞,讀了都有益:讀了壞書,知其壞之所在,也好作警惕。我們還是希望讀到的,都是好作品。哪讀甚麼,這一點我們稍後再談。

 

我還是踏實的回到閱讀香港文學的問題。我們讀高中以至大學的年代,也就是七、八○年代之間,讀的主要都是台灣的文學作品,那時候台灣正興起鄉土文學和現代文學的論爭,無論我們站在哪一邊,都從論辯和創作中加深了對文學的了解和開拓了閱讀的視野。當年的「文藝青年」,誰不手拿一部黃春明、王禎和、陳映真、王拓、葉珊、鄭愁予、余光中?

學者每以文學與政治的聯繫為課題,指出從內容到形式文學所受政治和社會現實的影響,甚至說,文學作品比歷史更真實。台灣文學和八○年代以後中國大陸的新時代小說,跟政治也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我們讀這些作品,一個原因也就是希望從中了解海峽兩岸的社會實況,退而反思自身的處境。我沒法忘記初讀陳映真《夜行貨車》時的感動,用流行話語說,他就是資本主義宰制下備受壓迫與侮辱的低下階層的「代言人」,小說主角乘貨車回鄉間的情節雖然其實是不切實際的逃避,但那不受屈辱的倔強打從心底裡給我們帶來一陣溫熱。

至於香港文學作品,那時候我們並沒有太多的選擇,這也是一九七九年我們創辦素葉出版社的原因。沒有人出香港文學作品,只好自己出。一班人,出錢也出力,因資金有限,出的書都很薄,像西西的《我城》,在報紙連載時寫了十四、五萬字,我們出書時只出了四、五萬。有朋友建議出版社就叫「數頁」,又覺得有點怪。有人喜歡李白,建議用詩人的出生地「碎葉」為名,可是「碎」字也不好聽,結果就叫素葉。這三十多年來,出了七十一部書,都是在香港成長或曾從事文學創作和活動的作家的作品。後來又出了《素葉文學》雜誌,到二○○○年出了六十八期,停了。素葉文學叢書近三、四年也一部沒出過。

實在的說,我拿不出很強烈的理由,說為甚麼香港文學非讀不可。西西寫於一九七五年的《我城》,以至後來一九九六年的《飛氈》,有的評論家說,那不是寫香港歷史的嗎,為甚麼沒寫一九六七年(受大陸文革煽動)的大暴動?有的台灣和大陸的朋友也會問,一九九七那麼大的歷史轉折,香港有些甚麼反映當時現實的文學作品?我倒是仍要舉西西作例子,她很早便關心香港的前途問題,《浮城誌異》、《肥土鎮灰闌記》,都有深刻的現實含義,何福仁編的《浮城1•2•3》列了一個表,指出西西歷年作品對現實的關懷。然而,我覺得香港文學可貴,或者可愛之處,正在於沒有太多人寫「遵命文學」──遵政治的命,市場的命。

是的,香港的文學作品彷彿專跟市場作對,詩集尤其是「毒藥」,一般只能賣一、兩百部,但最近聽文化工房的袁兆昌說,陸穎魚的《淡水月亮》賣了四、五百部,那真是了不起的成就。小說和散文,頂多五、六百吧。西西算是少數的例外之一,素葉給她出的書,一千部大概半年內可以賣光,雖然相對於七百萬人口,一千也是個微不足道的數字。所以我特別喜歡詩人陳智德最近一部詩集的名字──《市場,去死吧》。

無視市場,香港作者就能秉持自己的志趣,寫自己喜歡的內容,恪守自己的風格。說西西沒有寫這、沒有寫那的評論家,其實是帶著「期待視野」來看作品。所謂期待視野,就是把讀者的期待放在心上,寫讀者期待看到的內容。帶著期待的評論家,不但期待作者在作品裡應寫些甚麼,甚至期待作者怎樣寫。現在搞新聞媒體的人,是太明白期待視野的重要了,讀者喜歡煽色腥,就給你煽色腥;讀者喜歡罵誰,就給你罵誰。香港作者,或者大部分的作者不來這一套,他們不是為了討好讀者而存在的。

為甚麼讀香港文學?我覺得,香港文學裡有最豐富多采的個性,如果每一位作者的作品都有一種味道,我閉上眼睛也可以嗅出那是來自哪一位。西西、辛其氏、鍾玲玲、也斯、葉輝、淮遠、康夫、鍾曉陽、董啟章……,以至最新的紅眼、黃怡。每一個名字就是一種風格。我讀天下書未遍,不敢說這是香港獨有的,但至少是獨特的。尤其是散文,愚以為足以屹立於兩岸三地而無愧色。

至於怎麼讀?我只能說說自己粗淺的看法。我讀文學作品,會分成用心讀和用腦讀兩種。用心讀,就是感受作品的情意;用腦就是思考作品的技巧,琢磨其中的含義、哲理。當然,最好的作品都可以既用心,也用腦讀。巴金的《家、春、秋》很易讀,令深受其中人物的情意感動。這三部曲在寫法上有八成脫胎自《紅樓夢》,但《紅樓夢》就難讀得多,寶黛之情固然令人悸動,但全書人物的一言一動反映的人性和社會現實,還需要仔細思量才能盡得其中真味。西西的《鬍子有臉》,是要用腦讀的,而《哀悼乳房》就是需要用心用腦讀的極致。

用腦讀,最好對現代文學的發展有一概略的認識。香港資訊流通快速自由,作家每得風氣之先,緊貼國際現當代文學的軌跡。兩次大戰之間及之後,現代文學創作開始打破傳統線性邏輯的敘事模式,我們於此有基本的認知,才不致給種種顛覆固有策略、幻想與現實共冶的技巧弄得頭昏目眩,以一支「看不明白」的竹竿打倒一船現當代作品。鄭樹森的《小說地圖》勾勒了小說由傳統到現代的足跡,是很好的基礎讀本。當然,任何傑出的作品,最終都能觸動人心,得靠我們以開放的心靈去感受。

對外地的讀者來說,知道一點香港的歷史背景也有助於解讀香港文學作品。過去一百五十年,香港是英國的殖民地,而對一九九七年的「大限」,大家都心裡有底,因而有「借來的土地,借來的時間」的說法。文學作品中不時閃現的身分的游離,如也斯的小說《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城市》,不多不少與此有關。西西《肥土鎮灰闌記》中不動聲息演繹一個古代的故事,最終就是帶出為甚麼那小孩不可以決定自己的命運的質疑。至於作品中出現的粵語方言、「潮語」(潮流用語),只要多讀,或者到網上查一查,不應該構成障礙吧。像我剛讀到博客來網上書店的一則廣告,說「新學期歐啪」,這「歐啪」也令我莫名其土地堂──莫名其妙(廟)。一查,才知那是all pass,全部及格的音譯。

好了,到說說讀甚麼了。中學時候我的一位中文老師擅長書法,常愛寫黑板。我想跟他學,他讓我先寫幾個字,然後說我最好臨顏體。我說過,甚麼都可以讀,我自己讀書也是這樣。在書店裡,這本翻翻,那本揭揭,認為有點苗頭的都買。回家細讀,有時候難免有受騙的感覺。但久而久之,心裡就有一張作者名單。我懶,結果甚麼體也沒臨,但讀書嘛,有些名家我必然不讀,至少不買,讀而愛之的,都是貼近自己性情喜好的作品。讀得多了,你就會知道讀甚麼,總不成甚麼都讀啊。在台灣不容易找到香港的文學作品,幸好近年在文化工房、字花、Kubrick的努力下,在誠品或者一些「獨立」書店也可以見到新出的和新冒起的作者的書,大家不妨都翻翻,建立自己的一張名單。來香港旅遊,也不妨到二樓書店去看看。

我以下引錄幾位香港作者的作品。康夫和淮遠,我以為是香港,甚至整個中國最好的散文作者。康夫的文章,融合書本知識於日常生活細節及社會現象思考中,饒富趣味。黃仁逵的作品,香港許多朋友都喜歡,他的行文灑脫,似漫不經意而我總懷疑經過刻意經營。蔡浩泉是個畫家、設計師,也是素葉視覺風格的奠基者,可惜六十歲不到便去世,他的文字有強烈的生活感,和對生活的無奈。淮遠的文字充滿陽剛風格,敘事乾淨俐落。大家也許發覺,在淮遠筆下,女生不是婆娘便是妞兒,更色迷迷的占人便宜(雖則是不自覺的),對女性似乎不大尊重──事實上,香港崇尚女性主義的朋友有的並不喜歡他的這種作風,給《素葉文學》做美術設計的一位,更拒絕處理他的作品。紅眼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目前在台灣深造。小說多以城市為背景,幻想與現實交織,對現代都市生活有令人啼笑皆非的擺弄和嘲諷。黃怡剛進大學,在準備高考的同時也沉迷於寫小說,作品每星期一次在報章發表。她對人情和世態有貼近年齡的敏感、超乎年齡的洞察。


【香港文學作品選讀】 東窗事發 ◎康夫

福爾摩斯探案叢書的作者是柯南道爾爵士。這位先生其實是個道德家,很愛談家常倫理和立身處世原則等問題。據說有一次,柯南道爾放出假消息,發一封句字相同的電報,給當時十二位在社交界出盡風頭的名流;在公開的場合上,他們都表現得一本正經。柯南道爾那封電報說:「東窗事發,即速飛離。」也因此,二十四小時內,這十二位仁兄都搭上了飛機,離開了英國。

這事件發生了超過兩個世代了。
現在又怎樣呢?
我舉兩個例子罷。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家鄉,也就是說位於南美洲內小小的一個名為哥倫比亞的國家,除了這位作家口誅筆伐的政客和獨裁者外,還有那些愛輸出古柯鹼等毒品給國外的大毒梟。這些江湖人物可不是《教父》作者馬里奧•普佐筆下那些義大利人那麼「純良」。哥倫比亞的各位「教父」,簡直是軍閥,各據山頭做買賣。

哥倫比亞政府完全無力處理這些毒梟,但因毒品輸入美國的情況日益嚴重,美國政客開始介入,採取了行動。本來在一九七九年,兩國政府已經簽了引渡條約,可以把毒梟們帶往美國受審。一九八五年,引渡行動快要展開了,毒梟們知道大禍臨頭,於是在同年十一月,受他們供養的左派游擊隊便突襲司法大樓,將內裡存放的所有引渡文件和資料完全燒毀。在這場戰鬥裡,全國最高法院的法官死了一半。

加西亞•馬爾克斯怎樣看待這件事呢?

大概是沉默罷。

邪教教主拉利殊,一九八五年十月被美國移民局人員拘捕,放進監牢。他大概仍要做最後的掙扎,對訪問他的電視採訪員托普說:「我是個戰士,我們會戰鬥到底。」那時,他可穿上了囚衣,頭上沒有戴帽,露出他所厭惡的禿頂。

對於我來說,八○年代是個黑暗的年代──東窗事發的壞蛋們全不知羞恥。我還是喜歡那十二位名流多一點...(未完,更多內容請見《印刻雜誌92期四月號》)

關閉窗口